午时刚过,邓正阳便带着两名随从来到卢府。门房早已接到吩咐,不用通报便引着他直奔内院书房。卢然封端坐在太师椅上,手中捧着一卷古籍,见邓正阳进门,只抬了抬眼皮,慢悠悠道:“邓军师今日怎有空登门?莫非是城外军情有了变化?”
邓正阳也不客套,径直落座,接过下人递来的茶盏却不喝,开门见山:“卢老爷子,如今洛阳城内流言四起,江西军用一份伪敕令混淆视听,百姓们都快信了贺破虏的‘清白’,您这边却按兵不动,未免太沉得住气了吧?”
卢然封合上古籍,叹了口气,满脸为难:“邓军师有所不知,那可是朝廷敕令啊。拓本上盖着玉玺印章,百姓们最信这个。我卢家虽是洛阳士族首领,可公然质疑朝廷敕令,传出去便是‘以下犯上’的罪名,老夫实在不敢轻举妄动啊。”
他语气诚恳,连眼角的皱纹都透着“无奈”。
朝廷敕令?” 邓正阳嗤笑一声,将随身携带的敕令拓本拍在桌案上,手指点在“正明六年,蜀地作乱”几字上,“老爷子别跟我装糊涂。正明六年,蜀地确实有骚乱,贺破虏也确实去平叛了,但那事结束后贺破虏就北上了,平定后朝廷根本没颁过敕令——这等常识性的漏洞,掌管洛阳府库旧档的卢家会看不出来?”
卢然封端茶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如常,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哦?竟有此事?老夫还真没细查当年的旧档。毕竟年岁大了,记性也差了,只看到敕令和印章,便以为是真的。” 他这话答得滴水不漏,明摆着就是装糊涂。
邓正阳心中冷笑,这老狐狸果然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他也不再绕弯子,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的帛书,放在桌案中央,轻轻推了过去:“老爷子既然‘记不清’,那在下便给您提个醒。这是江南绸缎商路的经营权协议,占咱们规划的十条商路中的一成,今日便可签字画押,卢家即刻便能派人接管商路筹备事宜。”
卢然封的目光终于落在帛书上,指尖不自觉地凑了过去,却又在半空中停下,故作疑惑:“邓军师这是何意?咱们之前不是说好在下帮你们稳住舆论,战后再谈商路吗?”
“这一成是给卢家的定心丸。” 邓正阳靠在椅背上,语气从容,“黄帅说了,卢家是山东军最看重的盟友,岂能让盟友白白出力?这一成商路是眼下的诚意,至于剩下的九成——盐铁、茶叶、瓷器等核心商路,黄帅打算城破之后,亲自登门与老爷子签订。到时候不仅有商路,还有洛阳城内的田产划分、子弟举荐等事宜,一并敲定。”
这话一出,卢然封眼中的精光再也藏不住。黄宏文亲自登门签订剩余协议,这不仅是商路利益,更是卢家在战后士族中的地位象征——连山东军主帅都要亲自拉拢,卢家的声望必然更上一层。
他拿起帛书,指尖划过上面的条款,声音都轻快了几分:“黄帅这般有诚意,老夫再推辞便是不识抬举了。”
”他当即唤来卢候武和账房先生,当场核对协议条款。邓正阳看着卢然封熟练地签字画押,心中了然——这老狐狸终于松口了。果不其然,刚按下手印,卢然封便对卢候武吩咐道:“去,把府库中嘉靖二十三年的朝堂纪事取来,再叫上府里管印章的老吏!让幕僚写文章时重点说两点:一是这敕令的玉玺印章边缘发虚,刻工粗糙,绝非内廷御用工匠所制;二是查遍当年朝堂纪事与文书库存档,根本无此道敕令的记载,让他们把存档名录一并抄录附上!”
邓正阳闻言挑眉,放下茶盏问道:“老爷子只攻这一点?要不要再添些江西军苛待百姓、周铭谅独断专行的传闻,多面夹击效果岂不是更好?”
卢然封摆了摆手,端起茶盏浅啜一口,眼中透着老辣的算计:“邓军师有所不知,舆论之道,不在多而在准。周铭谅这人心机深沉,手段定然层出不穷,今日造敕令,明日或许就编出山东军的假传闻,方向太多反而抓不住重点。咱们只需死死咬住‘敕令为伪’这一条,把证据摆得明明白白。”
他顿了顿,看向邓正阳解释道:“这百姓的心思最是奇妙。若一个人说的话里有一条被证为假,剩下的即便全为真,大家也会觉得全是谎话;反过来,即便咱们之前传的流言多是编造,只要其中一条能被‘证实’——比如这敕令确是伪造,百姓便会觉得咱们说的全是真的。咱们不用画蛇添足,拆穿这一条,江西军的舆论根基就塌了。”
邓正阳听完豁然开朗,拱手赞叹:“老爷子高见!是在下眼界窄了,只想着多线出击,反倒忘了舆论的根本在于‘信’与‘疑’的转换。这般一击致命,确实比面面俱到更管用。”
两人又寒暄几句,邓正阳便起身告辞。
翌日,天刚亮,卢家的反击便悄然铺开——府中幕僚撰写的《辨伪敕疏》贴满了洛阳城的街巷,文末附着正明六年朝堂纪事的抄录片段和文书库存档名录;
管印章的老吏被请到朱雀广场,当着百姓的面,将伪敕令拓本与卢家珍藏的真迹敕令比对,指着拓本上发虚的印章边缘高声道:“大家看这刻痕!内廷御印刀工刚劲,边缘如刀切般整齐,这拓本上的印章边缘发毛,连龙纹都刻得歪歪扭扭,分明是民间仿刻的假货!”
百姓们围上前仔细查看,又翻看着一旁的朝堂纪事抄本,议论声渐渐倒向卢家这边。
“难怪我觉得不对劲,朝廷敕令哪能这么粗糙!”
“连文书库都没有记录,肯定是江西军伪造的!”
之前相信敕令的老者捶着大腿叹气:“咱们竟被周铭谅骗了!连朝廷敕令都敢伪造,这江西军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
短短一个上午,“江西军伪造敕令”的说法便压过了所有声音,百姓看向江西军军营的眼神,从之前的信任变成了厌恶,不少人还在营外扔了烂菜叶,骂着“骗子军”。
人群中,也有几个眼尖的书生凑在一起嘀咕:“山东军怎么能拿出朝堂纪事和文书库名录?这些都是士族掌管的机密材料,除了他们没人能弄到!”
一人压低声音补充:“我看山东军早和士族勾结了,这是帮着山东军打压江西军呢!”
可这话刚说完,便被旁边一名壮汉呵斥:“胡说什么!人家拿出真凭实据戳穿假货,你倒在这造谣!”
原来是卢家提前安排的人混在人群中,一旦有人提及“士族勾结”,便立刻出声反驳。
那些书生本就只是猜测,被呵斥后也不敢再多说,只能悻悻散开。毕竟“敕令为伪”的证据摆在眼前,相比之下,“士族勾结”的说法既无实据,又显得不合时宜,没几个人愿意相信。
卢府内,卢候武看着下人送来的舆情简报,笑着对卢然封道:“父亲,您料得真准!百姓都信了敕令是伪造的,那些说咱们勾结山东军的,根本翻不起浪!”
卢然封捻着胡须,嘴角勾起一抹深意的笑:“舆论如流水,只向证据充足的方向流。只要江西军的‘伪’坐实了,咱们的‘私’便没人在意。接下来,就等着看周铭谅如何收拾这烂摊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