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酒顺着陶片边缘滴落,在泥土里晕开深色的印记。
周铭谅抬手抹了把嘴角的酒渍,指腹蹭到满脸的泪痕,却浑然不觉。
贺破虏望着他颤抖的肩头,攥紧了佩剑——魏帷幄的手段他早有耳闻,褫夺功名不过是开胃小菜,真正的杀招定然还在后面。
“主帅,魏帷幄向来赶尽杀绝,断不会因您‘失势’就善罢甘休。后来……他们没再对您和周家下手?” 贺破虏的声音放得极轻,却难掩语气里的沉重。
周铭谅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裹着血泪,听得贺破虏心头发紧。
他抓起地上的酒坛碎片,仰头又灌了一大口残酒,辛辣的酒液呛得他剧烈咳嗽,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下手?他们哪里是‘下手’,是要把周家连根拔起啊!”
“从洛阳回吉安的路上,我就像丢了魂。昔日里称我‘周才子’的乡邻见了我绕道走,客栈老板听我报上姓名,连客房都不肯让我住,说‘污蔑状元的罪人,会脏了店里的地’。”
周铭谅的声音里满是屈辱,“回到家,我就把自己关在西厢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桌上堆着的诗文稿被我烧了个精光,那支伴我十年的笔,也被我折成了两段——才子?功名?在士族的权势面前,不过是个笑话!”
“父亲见我这般模样,急得头发都白了半截。族里的长辈们连夜在祠堂议事,烛火从黄昏燃到黎明。三天后,父亲红着眼睛来见我,说‘铭谅,想保住周家,你得死一次’。”
周铭谅的声音抖得厉害,“一周后,吉安府就传遍了‘周铭谅因科举失利积郁成疾,不治身亡’的消息。家里办了场声势浩大的葬礼,棺材里装的全是石头,连我平日里穿的衣服都烧了,就为了做给魏帷幄他们看。”
贺破虏瞳孔骤缩:“假死?这倒是个避祸的法子。可他们……真信了?”
“起初是信了,或者说,是‘默认’了。” 周铭谅苦笑道,“我‘死’后没五天,江西布政使就亲自带着人上门,给周家送来了一笔天大的粮食订单——说是‘体恤才子早逝,朝廷特批照顾其家眷’。订单上的数量是周家半年的销量,利润丰厚得吓人。族里的人都松了口气,以为只要我‘死’了,这事就彻底了结了。”
“可我们都太天真了。” 周铭谅的声音陡然变冷,“订单签下的第三天,父亲带着银子去常年合作的粮行调货,才发现整个江西的粮商像是提前约好了似的,全翻了脸。要么说‘粮库空虚,无货可卖’,要么就报出比市价高十倍的价钱,明摆着就是不肯卖粮给周家。”
“订单上写得明明白白,逾期一日要赔三成违约金,逾期十日就要赔三倍!那笔钱,足以让周家倾家荡产!” 周铭谅缓缓说道,“父亲急得满嘴燎泡,托遍了半辈子积攒的所有关系,跑断了腿,才终于联系上一批湖广的粮商,答应连夜调粮过来。为了保险,父亲还请了吉安最有名的‘振远镖局’,派了八十个能以一当十的好手护送,连路线都是绕着山匪常出没的地方走的。”
“可车队走到三清山脚下时,还是遇袭了。” 周铭谅的声音里满是绝望,“那些人根本不是普通山匪!他们穿着黑衣,蒙着面,行动比军队还整齐,出手狠辣,招招致命。振远镖局的总镖头是武林高手,可没撑过三招就被人割了喉咙。八十个好手,没一个活着回来,整车的粮食被烧得精光,连镖局的镖旗都被踩烂在泥里。”
贺破虏脸色铁青:“只有军中出来的死士,才有这般章法!”
“我怎么会不知道?” 周铭谅摇着头出声,“可知道又能怎样?我们连指证他们的证据都没有!家里的流动资金全砸在了这趟粮食上,还得凑钱赔违约金。父亲没办法,只好咬牙变卖城里的店铺和田地,可刚挂出兑店的牌子,江西按察使就带着官兵上门了。”
“他们说是‘接到举报,周家与北狄互通款曲’,不由分说就闯进书房搜查。没一会儿,就从书架的夹层里‘搜’出了一封‘密信’——信上写着周家要给北狄送粮,落款是父亲的名字。” 周铭谅的声音里满是悲愤,“那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可我父亲根本就不会写北狄的文字!接着他们又拿出一本账本,上面‘记录’着近三年周家给北狄送粮的明细,连日期、数量都写得‘清清楚楚’。”
“通敌叛国!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啊!” 周铭谅继续说道,“父亲当场就气晕了过去。没等我们辩解,官兵就把家里上下一百三十二口人全抓进了大牢,连刚满周岁的小侄子都没放过。三个月后,圣旨从洛阳送来——周家通敌,满门抄斩!”
“我当时藏在城外的破庙里,是家里的老管家偷偷跑出来报的信。” 周铭谅的声音里满是麻木,“我趴在庙门口的草堆里,听着城里传来的斩决鼓声,听着街上百姓喊‘周家叛国,死有余辜’,却连哭都不敢出声。老管家说,父亲临刑前还在喊‘我儿是冤枉的,周家是冤枉的’……”
“从那以后,我就成了行尸走肉。” 周铭谅抓起酒坛碎片,狠狠砸在地上,“白天躲在山里,晚上偷偷出来乞讨。我看着仇人步步高升,看着周家的宅院被改成布政使的官署,看着沈修远的文章被收录进《御选文》——活着比死还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