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破虏看着这个被血仇刻满痕迹的男人,声音里满是共情:“主帅,那般家破人亡、孤身无依的日子,您一定熬得比凌迟还痛。”
周铭谅抬手抹了把脸,将泪水与酒渍一并擦去,稳了稳翻涌的情绪,声音沙哑却多了几分沉劲:“痛?我当时连痛的知觉都快没了。躲在破庙里的第七天,我水米未进,意识模糊间只想着跟爹娘、跟小侄子他们团聚。就在我眼皮快要黏在一起时,有人把我扛进了一个破屋——是薛羽和周岳。”
“薛羽是我家的护院,周岳是护卫队长,两人都是父亲一手提拔的,感念周家的恩惠,不肯相信周家通敌的罪名。” 周铭谅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暖意,“他们冒着被官府通缉的风险,偷偷守在破庙外,见我快不行了,就把我救了下来。薛羽在山洞里给我熬米汤,周岳去镇上偷买治冻疮的药膏,还红着眼说‘少爷,周家不能就这么没了,您得活着’。”
“我当时只是麻木地哭,说‘活着有什么用,仇人都在高位上享福’。” 周铭谅苦笑道,“两人商量了一夜,第二天周岳就说,‘少爷是读书人,如今心死了,得找能让您心活过来的人’——他们说的是陈院长。”
“陈院长是我和经纬的恩师,龙虎书院的山长,一生教书育人,连朝廷赐的俸禄都全捐给了书院。我俩当时能在乡试中崭露头角,全靠先生逐字逐句批改诗文。”
周铭谅的声音柔和了些,“我们三个当即乔装成货郎,昼伏夜出往龙虎书院赶,走了整整一个月,磨破了三双鞋,可到了书院门口,只看到一片狼藉。”
“书院的大门被官府封了,院墙上刷着‘伪君子陈腐儒’的白漆标语。周边的村民见我们打听陈院长,都啐着唾沫说‘那老东西道貌岸然,表面教书育人,背地里养了十七个美妾’!”
周铭谅猛地捶向地面,指节渗血,“我当时就炸了!陈院长一生清贫,连件像样的长衫都舍不得买,膝下无儿无女,所有心血全投在书院里,怎么可能养外室?这分明是魏帷幄他们赶尽杀绝,连先生的清誉都要毁!”
贺破虏脸色铁青,按在剑柄上的手青筋暴起:“这般颠倒黑白,就没人敢站出来辩解?”
“谁敢?” 周铭谅自嘲一笑,“官府拿出了‘证据’——几张模糊的画像,还有所谓的‘美妾供词’,百姓们只愿相信自己看到的‘真相’。没过多久,龙虎书院就被正式废除,所有典籍被烧,校舍改成了粮仓。而姑苏书院趁机崛起,成了文人眼中的第一书院。”
“他们还把当年会试前四名的浙东学子捧成‘大虞四大才子’,喊着‘大虞文脉在浙东’的口号,彻底抹去了其他地方文人的痕迹!”
周铭谅的声音里满是悲愤,“陈院长被气得吐血,没过多久就病逝了。敢为他辩解的学子,要么被革去功名,要么被流放边疆。我看着书院的废墟,只觉得天塌了——挚友蒙冤,恩师遭辱,家族覆灭,我成了孤家寡人。”
“那您是如何振作起来的?” 贺破虏追问,眼中满是敬佩。
“仇恨。” 周铭谅的声音陡然变得坚定,“在回到吉安三个月后,洛阳传来消息——经纬在秋决时被斩了。那一刻,我浑身的血都烧了起来!我手上沾着的不是尘土,是亲人的血、恩师的血、挚友的血!我不能死,我得活着报仇!”
“从那天起,我就烧了最后一件长衫,跟着薛羽和周岳学武。” 周铭谅攥紧拳头,指节泛白,“我们躲在深山里,白天开垦荒地种粮糊口,晚上我就跟着他们练扎马、练劈砍,手上的茧子磨了一层又一层,虎口裂得全是血口子也不敢停。为了不引人注目,我们还去山下的煤窑做工,浑身沾满煤灰,跟乞丐没两样——我知道,只有先活下去,才有报仇的机会。”
“就这么韬光养晦了四年,我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练得能跟周岳对打三十回合不落下风。薛羽还教我识兵书、辨地形,说‘要报仇,光靠匹夫之勇不行’。”
周铭谅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沧桑,“直到两年前,蜀地的陈长远举兵作乱,官府四处征兵平叛,天下人心浮动——我知道,机会来了。”
“我找到周岳和薛羽,只说了一句‘现在不动手,咱们这辈子都报不了仇’,两人当即就应了。我们散尽这些年做工、种地攒下的所有积蓄,又偷偷回了趟吉安,变卖了当年没被官府抄走的几件祖传旧物,换了五十柄钢刀、十副甲胄和一批粮食。”
周铭谅苦笑道,“起初就我们三个人,后来遇到一群被官府欺压得活不下去的农夫,听了我们的遭遇,都愿意跟着我们干,队伍才慢慢拉了起来。”
“前期的日子苦啊!我们躲在蜀地和江西交界的山林里,缺粮少药,冬天连棉衣都没有,不少兄弟冻得生了冻疮。有次跟官府的小股追兵遭遇,周岳为了护我,胳膊上挨了一刀,差点废了。”
周铭谅的声音柔和了些,“可没人想过退,因为我们都知道,退了就只能一辈子当逃犯,永远报不了仇。就这么熬了两年,队伍才慢慢有了规模,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我的目标从来不是高官厚禄,是剿灭天下士族,还天下一个清朗!”
周铭谅看向贺破虏,眼神里满是愧疚,“破虏,我对不起你。我早知道山东军可能跟士族勾结,若我提前低头跟士族合作,或许能给你提供更多支援。可我做不到——我不能跟害死我全家的仇人同流合污!”
贺破虏猛地站起身,拔出佩剑直指夜空,剑刃映着月光熠熠生辉:“主帅哪里的话!公道自在人心,与士族同流合污才是奇耻大辱!明日清谈,我已有了主意——我定然为我正名,为江西军正名,让洛阳百姓知道谁才是对的!”
“咱们不用阴谋诡计,就打一场光明正大的舆论战!” 贺破虏将剑入鞘,走到周铭谅身边,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有军中将士作证山东军勾结士族,您有亲身经历佐证士族恶行,咱们联手,定要让士族和山东军的真面目暴露在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