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监室,容妤坐在凳子上,桌上放着电话。
易怀征站在门口没进来,只低声说了句“我在外面等你”,便轻轻带上了门。
脚步声由远及近,裴越穿着囚服走过来,头发剪得很短,脸色比上次见时憔悴了不少,唯独那双眼睛,在看到容妤的瞬间,亮得惊人,像藏着团不肯熄灭的火。
他隔着玻璃坐下,手指立刻贴上冰凉的镜面,像是在描摹她的容颜。
“你来了。”他显得有些激动,迫不及待拿起电话,声音里带着长时间不见光的沙哑,“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容妤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她记得裴越从前总穿定制的西装,袖口别着精致的袖扣,意气风发得像只骄傲的鹰。
那时他是云城地下世界说一不二的主,眉眼间带着生杀予夺的戾气。
可如何,他却只能穿着袖口磨出了毛边的囚服,坐在这四方格子里,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看她。
他肆意大笑,肩膀不住颤抖,“他们都说我栽得窝囊。一手好牌打的稀烂,栽在‘怕伤着一个女人’上,说出去都得让人笑掉大牙。”
容妤斩钉截铁撇清:“与我无关。”
裴越笑得更加放肆,眼泪却淌出,身后的狱警拧眉呵斥。
黑老大落网,谁不痛恨,不想踩一脚。
裴越咬着后槽牙,舌尖舔掉蔓延到唇角的一滴泪,“怎么会无关。我栽了,不就是因为太怕伤到你吗?”
“你以为我真的斗不过陈劲?斗不过那些人?我只是怕,怕你得不偿所愿。”
“我步步都想护着你,结果反倒成了束手束脚的累赘。他们都说我蠢,可我不后悔……”
“够了。”容妤打断他,“我来不是听这些的。裴越,收起你这套说辞。你以为卖惨就能抵消一切?”
“你护着我?”她笑了一声,那笑意里淬着嘲讽,“你所谓的护着,是想把我圈在你的掌控里,是用你的方式定义什么对我好。你怕我受伤害,可你忘了,你本身就是悬在我头顶的刀。”
“你斗不过谁?你斗不过的是你自己那点可笑的控制欲。”
她眼神锐利,直刺他的心底,“别把一切都推到‘在乎’上,你最在乎的从来都是你自己那点可怜的占有欲。”
裴越的动作顿住,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像燃尽的灰烬。
他无比倦怠地闭上眼。
算了,不说也罢。
在她眼里,他是个坏人,而不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男人。
容妤向外招呼一声,门口的阿厉将一叠文件送了进来。
见沈砚州曾经的手下进来,裴越原本被容妤的话刺得微驼的背猛地挺直,眼皮一抬,刚才那点颓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底重新聚起惯有的戾气。
那是属于上位者的倨傲与轻蔑,哪怕身陷囹圄,也容不得死对头的人看半分笑话。
阿厉没说什么,只对容妤点了点头,转身退了出去。
容妤将文件往玻璃边推了推,“这里面是警察和陈劲查到的东西。”
“你这些年手上沾的血,暗地里做的交易,能对上号的都在这儿了。”
文件页数不多,裴越扫了眼,一片平静。
这薄薄一叠,足够将他钉死在耻辱柱上。
容妤补充道:“不全。有些线索断了,查不到了。”
她顿了顿,清晰地吐出后半句:“但这些,足够判你死刑了。”
裴越没再看文件,他的胸腔溢出沉闷低哑的呜咽声,不是因为怕死,是因为她的无情。
“所以你特意来送这份‘死刑通知单’?容妤,你可真够狠的。”
“我只是来告诉你,别再自欺欺人。”
容妤看着他,眼神里再无波澜,“你落到今天这步,从来不是因为谁,只因为你自己手上的血,洗不掉。”
裴越盯着容妤,愤怒不甘,沉淀成一片死寂的灰。
他声音嘶哑,“血?我手上的血是洗不掉,可你敢说,这里面没有一滴是为了护着你才沾的?”
“沈砚州刚死那阵子,你以为那些人盯着的是他留下的产业?”
裴越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又哑又急,“他们盯着的是你,没了靠山,跟块摆在明处的肥肉有什么两样?”
他往前倾着身,额角青筋跳得厉害:“南边来的那个姓黄的,在酒局上放话,说要花三千万买你陪他一晚,他是什么身份你不会不知道,陈劲在他眼里屁都不是。”
“你以为他后来为什么灰溜溜地滚出云城?不是他不想动你,是我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发誓这辈子不准再踏进来一步。”
容妤眉心一跳, 沈砚州刚走那段日子,她确实听过“黄老板”这号人物。
据说在南边手眼通天,连京城的圈子都要给几分薄面,那年确实有传闻他来云城“谈生意”,排场大得惊人。
但也仅此而已。
她那时被乱局缠得脱不开身,对这位黄老板的印象,不过是财经版角落偶尔提及的名字。
他们从未有过任何交集,她甚至分不清他长什么模样,更别提知道那些藏在暗处的龌龊心思。
此刻被裴越赤裸裸地揭开,她只觉得一阵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裴越看着她震惊的表情,眼底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快意。
“现在知道了?你安稳日子过的每一天,都是我用血腥铺的路。可你呢?你只当我是个满身戾气的疯子,是个想把你拖进泥潭的恶魔。”
容妤别过头不看他,“但那些不是你作恶的理由,更不是你用来绑架我的枷锁。”
“你护我一次,便要我用一辈子来偿还?你沾的血,要我视而不见?”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裴越,你从来不懂,真正的保护不是拉着别人一起坠入深渊。”
容妤放下电话,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怨,只有彻底的漠然,像在看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沈砚州的事,我们之间的事,到此为止,做个了断。”
裴越哑声许久,“连恨都没有了?”
“没有了。”容妤摇头,“你欠我的,欠沈砚州的,法律都替我们讨回来了。”
裴越突然觉得自己可笑至极,“也是。我这样的人,哪配让你记着。”
“保重。”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最终的宣判。
裴越看着她转身离开的背影,挺直的脊背轰然垮塌,他猛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狱警走过来时,只看到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男人,像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木偶,肩膀不住地颤抖,喉咙里滚出压抑的呜咽,像困兽在绝境里最后的悲鸣。
玻璃上,还残留着他刚才描摹她容颜的指印,很快便被冰冷的水汽模糊,像从未存在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