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尚书府,暖阁。
地龙烧得正旺,屋里温暖如春,与窗外那肃杀的凛冬仿佛被割裂成了两个世界。
一只极品汝窑茶盏被轻轻放下,磕在紫檀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户部尚书刘承靠在太师椅上,手里盘着两颗包浆厚重的狮子头,眼皮半耷拉着,享受着这权力的余温。
“罢市了?”
“回大人,全歇了。”
钱掌柜满脸堆笑,那一身肥肉随着笑声乱颤,眼缝里透着商人的精明与残忍,“咱们四大粮商带头,底下那三百多家小铺子谁敢不跟?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开门。”
“现在外头那些泥腿子,拿着钱都买不到一粒米。听说城南已经开始有人为了抢泔水打架了。”
刘承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不屑地哼了一声。
“年轻人,火气大,那是没挨过毒打。”
“他龙晨以为手里握着一把天子剑,就能在京都横着走?就能把这几百年的官场规矩给破了?”
刘承端起茶盏,轻轻撇去浮沫,语气森然。
“杀人?那是下策,是莽夫所为。”
“真正的杀人不见血,得靠这个。”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指了指门外:
“只要饿上三天,不用咱们动手,那几十万张等着吃饭的嘴,就能把京兆府给啃得渣都不剩。”
“到时候,民变一起,御史台那帮疯狗闻着味儿就上去了。”
“即便他是冠军侯,即便他有太祖铁券……”
刘承抿了一口茶,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也得给这满城百姓偿命。这就叫——法不责众。”
屋内几人对视一眼,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那笑声里,满是对权力的傲慢,和对生命的漠视。
……
京兆府,大堂。
没有地龙,冷得像个冰窖。
柳京的手在抖。
不是因为冷,是因为怕。
他手里攥着那本厚厚的账册,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
“侯爷……这回真捅破天了。”
柳京声音发涩,语速极快,额头上全是冷汗:“刚才巡街的兄弟来报,全城粮铺,整整三百六十二家,同一时间全部落锁。”
“理由都一样:天冷,歇业。”
“这是串通好的!这是把刀架在咱们脖子上啊!”
柳京把账册往桌上一摔,急得直跺脚:“咱们抄家抄来的银子是不少,可银子不能当饭吃!现在灾民区已经开始乱了,再过一天,要是还没米下锅,那就不是饿死人的问题,是要炸营啊!”
“那就抢!”
一声暴喝打断了柳京的碎碎念。
魏战猛地拔出腰间绣春刀,刀锋在寒气中嗡鸣。
“侯爷!给末将五百人!”
魏战双眼赤红,脖子上青筋暴起,“我去把那几个老东西的家给抄了!我就不信,刀架在脖子上,他们还敢不开仓!”
“对!砍了这帮狗日的!”屠夫也在一旁磨牙,手里那两把板斧撞得哐哐响,杀气腾腾。
整个大堂乱成了一锅粥,焦躁、愤怒、恐慌的情绪在蔓延。
唯独主位上那人,静得有些出奇。
龙晨手里拿着一块洁白的丝帕,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天子剑上的血迹。
那血是王主事的,已经干涸,但在丝帕的擦拭下,重新晕染开来,宛如雪地红梅。
一下。
又一下。
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肌肤。
“抢?”
龙晨停下动作,抬眼。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魏战心头一凛,下意识收了声,感觉像是被一头打盹的猛虎盯上了。
“抢了之后呢?”
龙晨将染血的丝帕扔在桌上。
“魏战,你这一刀下去,痛快是痛快了。”
“可明天一早,‘纵兵劫掠’的帽子就会扣死在玄甲卫头上。刘承要的就是这个。”
龙晨站起身,走到悬挂的京都舆图前,手指在几个粮仓的位置点了点。
“他们关门,是想逼我乱,逼我急,逼我哪怕手里有理,也变成没理。”
“跟这帮玩了一辈子权术的老狐狸比耐心,你们还嫩了点。”
魏战憋得脸红脖子粗,刀还提在手里,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最终一刀背砍在柱子上:
“那……那咱们就这么干看着?看着几十万百姓饿死?这窝囊气,末将受不了!”
龙晨转过身,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透着股子让人骨头缝里发寒的凉意。
“谁说要受气了?”
“他们不是喜欢玩规矩,讲体面吗?”
龙晨理了理袖口,语气轻快得像是在说今晚吃什么。
“那就给他们体面。”
“柳京。”
“啊?在!”柳京一激灵。
“去醉仙楼,包场。”
龙晨走到桌案前,提笔,蘸墨。
“今晚,本侯要请客。”
柳京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请……请客?请谁?”
“户部尚书刘承,还有那四大粮商,钱、孙、李、周。”
龙晨笔走龙蛇,金箔纸上,一行行字迹力透纸背。
“请柬要写得客气点。”
“就说……本侯初掌京兆府,年轻气盛,不懂规矩,特备薄酒,向诸位前辈讨教这赈灾的方略,并为今日斩官之事,赔罪。”
“姿态要低,要让他们觉得,我龙晨怕了,服了,要向他们低头认错了。”
柳京彻底懵了。
他看着自家侯爷,像是第一天认识这个人。
都被人骑在脖子上拉屎了,还要请人吃饭?还要赔罪?
这还是那个金殿杀人、北境屠蛮的冠军侯吗?
“侯爷,这……这会被人戳脊梁骨的啊!”
柳京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咱们要是低了这个头,以后在京都还怎么立足?那些灾民会怎么看您?”
龙晨吹干了墨迹,将请柬递给柳京。
“立足?”
龙晨看着窗外阴沉的天色,眼底闪过一丝酷烈的寒芒。
“柳京,你记住。”
“要把狗骗进来杀,就得先扔块肉骨头。”
“他们想看我低头,我就低给他们看。”
“只是这顿饭……”
龙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锋利的剑刃。
嗡——
清脆的剑鸣声在大堂内回荡,经久不息,带着一股嗜血的渴望。
“只怕他们有命来吃,没命回去。”
柳京看着龙晨那双幽深的眸子,浑身一震。
那眼神里哪有什么服软?那是猎人看着猎物踏入陷阱时的戏谑与残忍。
这是……鸿门宴!
“懂了!”
柳京一把抓过请柬,刚才的颓丧一扫而空,那双绿豆眼里精光四射。
“侯爷放心!小的这就去办!”
“保证把这戏台子搭得漂漂亮亮,让这帮老东西风风光光地上路!”
……
半个时辰后。
几匹快马冲出京兆府,直奔尚书府与四大豪商宅邸。
尚书府内。
刘承捏着那张洒金请柬,反复看了两遍,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讨教方略?”
“特备薄酒赔罪?”
“哈哈哈哈!”刘承将请柬拍在桌上,“老夫就说嘛,一个毛头小子,能有多硬的骨头?”
“这不?才过了几个时辰,就撑不住了。什么冠军侯,不就是条摇尾乞怜的狗嘛。”
钱掌柜在一旁凑趣道:“大人神机妙算!这龙晨也就是个纸老虎,真碰上硬茬子,还不是得乖乖给咱们敬酒?”
“大人,那咱们去吗?”
“去!为什么不去?”
刘承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那一品大员的绯红官袍,眼中闪烁着胜利者的光芒。
“既然冠军侯都把脸伸过来了,咱们要是不去打两巴掌,岂不是不给面子?”
“今晚,咱们就去醉仙楼,好好教教这位侯爷……”
刘承眼中闪过一丝阴毒。
“什么叫京都的规矩!”
一行人前呼后拥,大笑着出了府门。
他们以为这是一场彰显胜利的受降仪式。
却不知。
那是通往鬼门关的断头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