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的第一天。
张宏开着一辆二手黑色桑塔纳,载着陈文秀驶向红河镇。
硬化路像一条裤带盘在半山腰,弯弯曲曲,上下起伏。路边就是悬崖,悬崖下面就是着名的红水河。它是经过灵山县境内的第一大河,也是廉州市第一大河。
河水混浊泛红,包含泥沙,因而得名。
车窗半开,冬日清冽的风裹挟着红水河的水汽灌进来。陈文秀的长发被吹得微微扬起,她伸手拢了拢,侧头看向窗外。
山峦起伏,红水河奔腾而下,在阳光下泛着碎金般的光。
“你以前为什么跑清水中学读书?”张宏单手扶着方向盘,随口问道。
“我姨妈家在那儿。我爸那会儿在红河电站搞工程,忙得脚不沾地。”陈文秀笑了笑,“我妈去世后,我就住姨妈家,就近上了清水初中。”
张宏点点头。他前世对陈文秀的家庭知之甚少,只隐约听说她父亲是城里来的工程师,后来出了事故。
车子拐过一道山弯,红河镇的全貌豁然映入眼帘——灰扑扑的砖房沿着山坡错落分布,远处耸立着红水河大坝灰朴朴的混凝土轮廓,像一个沉默的巨人横亘在峡谷之间。
“到了。”陈文秀轻声说。
……
陈文秀家院子在镇子边缘。
低矮的砖墙围着三间平房,院角的柿子树光秃秃的,枝丫上还挂着几颗软烂鸟啄了一半的的柿子。
一个穿着补丁中山装、六十多岁的老人坐在轮椅上,膝盖上盖着一条旧毛毯,正盯着柿子树发呆。
“爸!”陈文秀推开车门,快步走过去。
陈建国目光从柿子树转回来,眼神从女儿身上移到张宏身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叔叔好。”张宏面带腼腆微笑,一身西装革履,拎着两瓶五粮液和一盒茶叶,微微欠身。
“嗯。”陈建国淡淡应了一声,转动轮椅往屋里挪,“进屋吧。”
屋内陈设简单,墙上挂着几张泛黄的老照片——
年轻时的陈建国和一群工友站在工地上,笑得很开心,身后是未完工的红水河大坝。
另一张是他搂着一位温婉的女子,女子怀里抱着年幼的女娃——看眉眼,陈文秀倒是从小就俊秀。
“你是陈文秀同学?”陈建国倒了杯茶,推给张宏。
张宏双手接茶,正襟危坐,“对。我叫张宏,老家是清水乡桃源村。”
“听文秀说,你是建筑公司的老板?”
“老板谈上不。就是跟老乡一起搭伙创业。”张宏笑容不减。
“建筑公司好啊。卖房子赚钱。就是咱们老百姓工作几十年都买不起一套房。”陈建国的语气变得冷淡。
“叔叔您误会了。其实桃源集团主要产业是承包建筑工程和销售水泥。”
张宏笑容不减,似乎听不出陈建国话里的讥讽意味。
陈建国哼了一声,转动轮椅去了厨房,背影透着疏离。
陈文秀有些尴尬,低声道:“他……不太喜欢那些搞房地产的。”
张宏捏了捏她的柔荑,“没事,我能理解。”
他主动起身跟到厨房,见陈建国正费力地够橱柜上的酱油瓶,便伸手取下来递过去。
“叔叔,中午我来做饭吧。”
陈建国斜眼看他:“你会?”
“农村孩子早当家,我八岁就开始管家里做饭了。”张宏笑出闪亮的白牙,挽起袖子,从袋子里取出带来的鲜鱼和排骨,“文秀说您爱吃红烧的,我试试。”
陈建国没说话,但也没赶他。
三菜一汤上桌,陈建国的脸色缓和了不少。
红烧鱼色泽油亮,排骨炖得酥烂,就连清炒时蔬也火候正好。
陈建国夹了一筷子鱼,咀嚼片刻,眉头舒展了些。
“手艺不错。”他勉强夸了一句。
“您喜欢我以后多做给您吃。”张宏给他倒了杯酒,“叔叔,我敬您。”
“爸。张宏不仅做菜厉害,土木工程也很厉害呢!”陈文秀趁机吹风,列举张宏和桃源集团的一系列壮举。
听完,老头子眉眼完全舒展,甚至露出几分歉意。感情自己误会人家小伙子了…
“小张啊,没想到你为村里做了那么多实事。是我误会你了。来,我敬你一杯。”
“陈叔叔,我也敬你!”
两杯酒下肚,陈建国的话匣子打开了。
“你们现在搞工程,舒服啊。”他吐出一口浊气,“起重机、挖掘机、混凝土泵车……我们那会儿,啥都没有,只能靠肩挑人扛……”
张宏续酒,接话茬:“叔叔,我听说红水河大坝是您设计的?”
陈建国小呡一口酒,看向窗外的红水河大坝:“谈不上,我只是一个普通技术员。当年红水河电站是西川第一大水电工程,国家很重视。全国天南地北一万多人调过来修大坝,我跟着研究所的带队老师从京城下来……”
“那时候条件苦啊。那时候哪有现在这些设备?炸药炸开山体,碎石全靠人工清运。塌方、透水事故……死了几十个人。”
张宏认真听,静静注视着老前辈那张写满故事的脸。
陈建国满是疤痕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轮椅扶手,眼神飘远:“96年快竣工时,上面赶着献礼,结果安全工作没做到位,支撑架塌了……我砸断了腰,还背了个‘违规操作’的处分。”
张宏明白了陈建国为什么讨厌房地产商人:急功近利。
沉默片刻,他轻声道:“所以现在工地安全规范严格多了。”
“规范?”陈建国冷笑,“现在有些人也好不到哪儿去!偷工减料、层层转包,豆腐渣工程……拿群众的钱不干实事,我们那会儿至少真干活!”
张宏没反驳,而是话锋一转:“叔叔,您觉得咱们国家未来的基建会怎么发展?”
陈建国愣了一下。
神色伤感,轻叹:“我不知道。我就一退休老头。”
“我相信我们国家基建水平很快就会赶英超美,世界第一。智能建造、装配式建筑、bIm技术……”张宏侃侃而谈,描绘着十年二十年后的行业图景。
“华夏潜力惊人,咱们华夏人又有奋斗精神,以后打隧道咱们用自己盾构机,码头用自己的龙门吊,危险工作用机器人,工人不用再冒险……”
陈建国的眼神渐渐变了。
他盯着张宏,仿佛在看一个怪物:“你……从哪儿知道这么多东西?”
“看书,琢磨。”张宏笑了笑,“现在是互联网时代,只要有心,知识就会拥抱想要进步的人。”
互联网啊……的确是个好东西。大家都说第四次工业革命要来了呢。
张宏表现出的才华见识让陈建国刮目相看。可惜,他当年没能继续深造。要是当年能继续读书,考大学。指不定现在已经是某个国字头机构的青年骨干。
不过,若是张宏没辍学,也不会有现在的桃源集团,和它带动的一系列乡村发展……
晚饭后,喝多了的陈建国早早睡下。
陈文秀和张宏坐在院子里闲聊。
远处红水河大坝的轮廓在月光下泛着冷白,夜风掠过红水河,传来哗哗的水声。
“我爸很久没这么高兴了。”陈文秀抱着膝盖,轻声道,“自从我妈去世……”
张宏没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我小时候,这镇子可热闹了。”她指着远处,灯火寂寥的红河镇,“电站建设高峰期,全国各地来的工程队住满了职工楼。晚上灯火通明,大喇叭放《咱们工人有力量》……”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后来工程结束,大部分人都光了。再后来,年轻人觉得这里没希望,也离开了。镇子就慢慢死了。”
张宏望着月光下的大坝,忽然道:“会好起来的。”
“嗯?”
“农村工作始终是国家发展的重中之重。”他语气笃定,“这种老工业小镇,迟早会焕发第二春。”
陈文秀转头看他,眼睛亮若星辰:“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张宏笑而不答,只是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河风拂过,2009年新年第一天的夜晚格外甜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