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2009年12月12日的早晨。
天空蓝得发脆,像一大块刚被清水洗过的薄玻璃。几缕棉絮般的白云,懒洋洋地挂在上面,被初冬的太阳晒得暖烘烘的。
灵山县城,空气里飘着一股子松木刨花的清冽味道,混着工地新翻泥土的潮气,这是这座正在拼命拔节生长的岭南小城特有的呼吸。
灵山建筑工程职业技术学院崭新的操场上,红底白字的巨大横幅绷得笔直,从主席台顶棚一路垂挂下来,在微风中几乎纹丝不动。
【热烈庆祝首届短期成人培训班学员圆满毕业!】
操场是半年前才建好的,还崭新如初,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穿着崭新深蓝色工装——职业学院特殊“校服”的学员们,黑压压地挤满了塑胶跑道圈出的空地。
他们年龄各异,有些稚气未脱,有些已经满脸褶子,半头白发。
但相同的是脸色都很兴奋,混杂着局促和一种终于熬出头的期待,粗糙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手里崭新的毕业证书。
主席台上,县领导的讲话已近尾声,透过高音喇叭传出来,带着嗡嗡的回响。
“……各位领导,同志们,同学们。今天灵山建筑工程职业学院首批成人班学员毕业,这是灵山县职业教育发展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领导的声音铿锵有力,目光扫过台下攒动的人头,“据统计,我们灵山县从事建筑行业的劳动人员,已突破八万三千人!人均年收入2.5万元,远超全市平均水平!
这说明,建筑行业,未来大有可为,大有可期!
这所学院,将是灵山人奔向更美好生活的火车头!”
掌声如潮水般涌起,在操场上空回荡。
前排几个头发花白、皮肤黝黑的老学员,巴掌拍得格外用力,指关节都泛了白,眼眶也悄悄红了。
只有他们清楚,当建筑工有多么不容易。没有技术和手艺,吃了上顿没下顿。
现在好了,他们学到了规范的工程技术,有了学历证书,就有了去大工地正规工地的敲门砖,有机会找到更好工作,可以赚更多钱!
掌声渐歇,主持人清了清嗓子,声音拔高了一个调门:“下面,有请我们学院的终生名誉校长、为学院建成做出突出贡献的桃源集团董事长张宏先生,为大家讲话!大家欢迎!”
更热烈的掌声爆发出来。学员们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目光热切地投向主席台侧方的入口,寻找着那个在灵山县地界,已经是尽人皆知的传奇人物。
入口处,朝阳正好在后方投下刺眼的金光,令人无法直视。
一个身影出现了,却不是众人想象的模样,而是一个坐在轮椅的年轻人。他自己转动轮椅,缓缓驶向主席台中央的麦克风。
他穿着一件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深蓝色西装,衬得他那张年轻的脸庞少了几分跳脱,多了些沉稳。轮椅的金属扶手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他停在话筒前,调整了一下角度,对着台下无数道由期待转为愕然的目光,露出带着点狡黠又无比真诚的笑容。
“咳,各位领导,老师,学弟学妹们,大家上午好!我是桃源集团的副总经理,孙二狗。”
孙二狗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开,清亮而稳定,“张宏校长今天有极其重要的事情,实在无法分身前来。他委托我,向大家致以最诚挚的祝贺……”
台下瞬间响起一片低低的、难以抑制的嗡嗡议论声。
“张校长没来?”
“县领导都来了。啧啧,耍大牌啊……”
“啥事能比这毕业典礼还重要啊?”
“就是,这可是头一届毕业班啊……”
孙二狗仿佛没听见那些细碎的议论,脸上笑容不变,眼神扫过台下一张张认识或不认识的面孔,继续道:“张校长让我转告大家,你们从校门走出去,带走的不仅仅是一纸证书,一门手艺。
更是咱们灵山人,咱们华夏工人,改变自己命运、建设更美好家园的志气和本事!
山再高,高不过人爬!路再远,远不过脚量!
好好干,美好未来将由你们亲手创造!”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天然的鼓动性。台下那些愕然和不解的眼神,渐渐被一种被点燃的激动取代。
掌声响起,从稀稀拉拉变得真诚有力。
孙二狗微笑着向众人微微弯腰,在掌声的簇拥下退场,留下一地关于“张宏到底去哪儿了”的悬疑。
十几公里外的灵山扶贫产业园。
崭新的厂房在阳光下反射着银灰色的金属光泽,巨大的玻璃幕墙映出蓝天白云。
园区门口,巨大的红色充气拱门耸立在烈日下,上面贴着金灿灿的大字。
【热烈祝贺灵山扶贫产业园三期工程验收暨首批企业入驻仪式】
主席台上坐着县领导和代表市里来参加剪彩的领导,脸上挂着矜持而满意的笑容。
“灵山扶贫产业园的顺利落成,意义重大!”
市领导对着麦克风,声音沉稳有力,“它不仅是邕州市扶贫项目的模板,也是西川省扶贫产业工作的模板!
园区的落地,将提供超过2万个家门口就业岗位,打通灵山县特色农副产品深加工、建材生产等产业品质规模提升,开创一条全新的实打实的增收致富路!
在此,我要特别感谢桃源集团作为承建方,为项目提前优质完工说做出的优秀贡献!桃源集团用实际行动证明,什么是有担当、有情怀的本地优秀企业……”
台下,受邀观礼的企业代表、入驻工厂的工人代表们穿着崭新的工装,站得笔直。
记者们的长枪短炮不停闪烁着。
桃源集团的高管们,赵铁牛、刘芳、王富贵等人,坐在主席台侧方靠前的位置。
赵铁牛尤其显眼,一身西装笔挺,发型整理得一丝不苟。与他那张黝黑、憨厚的方脸膛,和农民工的气质,有些不太相符。
他脸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亮晶晶的。下意识地抻了抻自己那件不太习惯的西装领口,仿佛那硬挺的料子勒得他喘不过气。
领导讲话结束,掌声雷动。主持人声音洪亮地宣布:“下面,有请桃源集团董事长,张宏先生致辞!”
所有人的目光,刷地一下聚焦到桃源集团高管坐着的席位。记者们的镜头也第一时间调转过来。
赵铁牛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连脖子根都红透了。然后绷着脸僵硬地站起来,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极其僵硬地迈开步子,朝主席台中央那个孤零零的麦克风走去。
走到话筒前,台下无数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身上,赵铁牛感觉浑身针扎似的难受。两只粗糙的大手紧紧攥成了拳头,垂在笔挺却明显束缚着他的西裤两侧微微颤抖。
“各…各位领导…各位来宾…”
赵铁牛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出来,带着明显的紧张导致的干涩和结巴,音量也忽大忽小,“俺…我是桃源集团的总经理赵…赵铁牛…
那个…张…张董事长他…他今天有十万火急的大事,实在…实在赶不过来!他…他让我替他…替他说几句…”
广场上一片寂静。几千人的目光聚焦在这个紧张得快要冒烟的汉子身上。
市领导们脸上的笑容微微凝滞了一下,交换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眼神。
观众中传来低低的议论。
赵铁牛额头的汗珠汇聚成大颗,顺着鬓角滚落。
他用力咽了口唾沫,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几乎是用吼的,才把后面的话挤出来:“张董说…产业园…是大家伙儿的新家…好好干!
把…把咱们灵山的好东西,卖到全国去!卖到全世界去!
让…让腰包都鼓起来!日子都…都火起来!”
吼完这几句,他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猛地对着台下鞠了个几乎九十度的大躬,然后逃也似的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下了主席台,留下身后一片愕然之后爆发的、带着复杂情绪的嗡嗡议论声。
“张董事长为啥没来?”
“不知道啊!”
“张宏这谱摆得…连市领导面子都不给了?”
“十万火急的大事?啥事能比这还大?”
“赵铁牛这汗流的…跟水里捞出来似的,不像装假啊…”
一百多公里外。
邕廉高速公路新阳段K90标段,刚刚铺就的沥青路面黑得发亮,平整如镜面。
一座巨大高架桥如同钢铁巨龙般横跨两座青翠山峦,巨大的桥墩深深扎根在山岩之中,桥面崭新平整,延伸向远方。
红色的横幅在桥头猎猎招展,上面写着喜庆的大字。
【热烈庆祝邕廉高速新阳段胜利竣工!】
这里是全省瞩目的工程节点——刚刚合龙的大龙山大桥,是全省第一长高架桥。
巨大的工程机械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安静地停靠在桥头两侧的空地上。
工程机械的前面,临时搭建的活动台上,南方建投集团的董事长周建华,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正对着麦克风讲话。
他气度从容,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威严,清晰地传遍全场:“新阳段的提前优质竣工,标志着邕廉高速建设取得了突破性进展。改标段比原计划工期整整缩短了四分之一!三建集团,特别是以张宏同志为总工的技术团队,功不可没!
邕廉高速已经创造了全省高速公路建设的多项标杆:设计标准最高,最长高架桥,最长公路隧道,以及我们引以为豪的——五十年设计使用寿命!
邕廉高速目前进展十分顺利。预计2013年,这条经济大动脉,将提前两年,在我们脚下奔腾起来!”
台下,三建集团的管理人员、工程技术人员、穿着橘红色反光背心的工人们,以及省、市交通部门的官员代表,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
许多工人黝黑的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用力拍着手掌。
主持人适时接话:“下面,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有请邕廉高速项目的总工程师、三建集团总经理张宏同志,为我们讲话!”
掌声再次热烈地响起,带着对这位年轻传奇总工的敬意和期待。
所有人都看向主席台侧方那个预留的空位。
空位旁边,一个高壮敦实的身影动了。
王大力今天穿了西装,但那身板似乎要把西装撑爆,领带被他粗大的手指扯得有点歪斜。
他几步就跨到了麦克风前,仿佛急不可耐,没等掌声完全停下,蒲扇般的大手一把就攥住了话筒杆。堪比炸雷般的大嗓门随后轰然响起:
“大家好!俺叫王大力,三建工程部的负责人!”
这一嗓子,硬生生把还没停歇的掌声和议论压了下去。
全场目光瞬间聚焦在王大力那张黝黑的涨得通红的脸上。
王大力瞪着铜铃般的眼睛,盯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看,包括前排那些领导,声音跟在工地上吼人没啥两样:“张总工!今儿个来不了啦!他说,有天大的事,走不开!
他让我替他,给三建的各位兄弟,说声谢谢!
张总工说了,说这桥,这路,是咱们一钉一铆、一砂一石,硬碰硬干出来的!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工程还没完工,大伙儿谁也不要骄傲自满!谁他妈敢在质量上糊弄,就是砸咱们三建的锅,砸咱们兄弟的饭碗!……”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喷到了话筒上,拳头也下意识地攥紧在空中挥动。
“好!”
“说得好!”
工人们听得热血沸腾,大声叫好。
前排的官员们则是脸色难绷,愕然、尴尬。
周建一脸无奈,但嘴角却似乎又抿起一丝上扬的弧度。
王大力吼完,对着台下胡乱抱了抱拳,像完成了一项艰巨任务般,粗声粗气吼道:“没了!说完了!”
说完,丢下话筒,转身大步流星地下了台。留下身后一片死寂之后猛然爆发的巨大声浪。
“哗——”
“天大的私事?”
“火烧眉毛?天王老子也挡不住?”
“张总工……牛逼!连省领导的鸽子也敢放!”
“你们说,张总究竟去干啥了?”
一时间,张宏的缺席和下落之谜,成了所有人最好奇的话题。
就在这三场庆祝活动同步举办的同一时间。
灵山县城中心,“六峰路”的老街相比起来十分安静。
阳光斜斜地穿过行道香樟树稀疏的枝桠,在略显陈旧的水泥人行道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飘着炒菜的油香和汽油燃烧不完全的尾气味儿。
街角,一栋不起眼的四层小楼,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竖牌子:“灵山县民政局”。
上午,来这里办事的人不多,小楼门口略显冷清。
一辆黑色的别克GL8无声地滑到路边停下。
司机跳下车把后座车门打开,一男一女先后下车。
男的身材高大挺拔,宽肩窄腰,像一棵挺拔的青松。古铜色的皮肤在晨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那是长久在工地一线风吹日晒留下的勋章。
女的身材修长,肌肤胜雪,容貌清新艳丽,仿佛一朵纯白盛开的香水茉莉。
“张宏……你这么放领导鸽子,是不是影响不太好?”
陈文秀微微侧过脸,清澈的目光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望向张宏。
她掰着纤细的手指头数着,声音清脆得像山谷中无拘无束的百灵鸟,“毕业典礼,产业园落成,高速路竣工…县领导,市领导,省领导……都眼巴巴等着你讲话。
你倒好,一个都不去。这胆子是不是太肥了点?
就不怕领导们回头给你穿小鞋?”
张宏低低地笑了起来。
伸出手,无比自然地握住了陈文秀放在身侧的手,“哪个领导都没有我家的领导大,什么活动也没有咱们俩今天的事情重要!”
张宏今天没穿工装,没穿西装,就是一件最简单的纯白色长袖衬衫,熨得平平整整,扎在笔挺的深色西裤里。
阳光映照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如同刀削斧凿。
剑眉下那双眼睛,此刻敛去了平日在工地上的锐利和深谋远虑的沉静,只剩下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温柔笑意,亮得惊人,专注地落在眼前的爱人身上。
陈文秀今天则穿了一件样式简洁的白色女士衬衫,柔软的布料衬得她脖颈修长,肌肤胜雪。
乌黑柔顺的长发在脑后松松挽了个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精心打扮过的侧脸。
她眉如远山,眼眸清澈明亮,像含着两泓山间清泉。
此刻眼波流转,带着几分羞涩,几分甜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为他担忧的嗔怪。
唇边自然噙着一抹浅浅的笑意,颊边梨涡若隐若现。
阳光落在她身上,仿佛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柔和温暖的金边,干净、美好得不像话。
两人并肩而立,一个英朗阳刚如出鞘利剑,一个清丽温婉似空谷幽兰,仅仅是站在民政局略显陈旧的门廊前,就自成一道风景,引得偶尔路过的行人频频侧目。
听了张宏的话,陈文秀的脸颊瞬间飞上两朵更艳丽的红霞,一直烧到了耳根。
她抿着唇,想忍住那不断扩大的笑意,却怎么也忍不住,只能任由那甜蜜的弧度在唇边绽放。
张宏看着她羞涩的模样,也淡淡地笑了笑,掌心收紧握住了她修长的手掌,轻声说:“走吧。”
她不再说话,任由他温暖有力的大手牵引着,脚步轻快带着一丝期待的雀跃跟着他,走进了那扇挂着“婚姻登记处”指示牌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