鹏城,某国家级芯片研究所。
冰冷的金属平台上,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灰白色不规则薄片,静静地躺在特制的防静电托盘里。
四周,穿着白色无尘服的研究员们屏息凝神,目光灼灼地盯着连接其上的精密测试仪器。
实验室里弥漫着臭氧、焊锡和塑化材料残留的微弱气味。
三个月。
从西山会议定下方向,到全国顶尖力量秘密协同攻关,第一枚“鼠级”类脑芯片原型,终于下线。
“报告!基准测试完成!”
一名年轻研究员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微微发颤,“峰值算力,特别是多线程并发处理能力,是现有主流苹果m3芯片的……十倍以上!功耗反而更低!”
“十倍!”
“成了!”
压抑的欢呼声在实验室里低低响起。
研究员们互相击掌,疲惫的脸上洋溢着巨大的成就感和希望。这枚小小的灰白色薄片,承载着通往未来的钥匙。
张宏站在外围,目光沉静地扫过测试数据。
系统早已无声启动,无形的扫描波穿透芯片内部结构。
在他意识深处,芯片的三维模型被精确重构,内部神经网络的微观拓扑清晰可见。
那本该是精密繁复、如森林般茂密的树突轴突网络,此刻却显得稀疏、断裂,许多关键连接点模糊不清,甚至存在结构性的塌陷。
“良品率。”张宏的声音不高,却像一盆冷水浇在刚刚升腾的喜悦上,“结构完整度评估?”
负责材料塑化的首席研究员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推了推眼镜:“初步扫描……原始脑部结构的保留度,大约在30%左右。塑化置换过程对纳米级结构的损伤比预期大。固定液的渗透均匀性和置换材料的流动性……还需要大幅优化。”
“30%。”
张宏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波澜,却带着千钧重量,“理论极限是接近100%的完整映射。十倍性能?只是残次品勉强运转的结果。”
实验室瞬间安静下来,兴奋凝固在空气中。
十倍性能的巨大跨越,在组长眼中,竟然只是“残次品”?
“但是,张总工,”材料研究员鼓起勇气,“它确实能工作,性能远超现有架构,这证明我们的技术路线是可行的。”
“可行性不等于可用性。”张宏的目光扫过那枚灰白芯片,“30%的保留度,意味着巨大的算力浪费、难以预测的稳定性隐患、以及后续升级的瓶颈。
我们要的不是能用,是要达到理论极限,构筑真正可靠的基石。”
他走到操作台前,指尖在平板上快速滑动,调出系统分析出的结构缺陷三维图,“看这里,海马体区域连接缺失,导致短期记忆模拟效率低下;前额叶皮层映射模糊,高阶逻辑处理单元形同虚设……这些问题不解决,强人工智能就是空中楼阁。”
他放下平板,声音斩钉截铁:“工艺优化不能停。固定液配方、置换材料分子设计、塑化环境参数控制……所有环节,给我深挖潜力,目标是把结构保留度提升到70%以上,性能达到理论预期的百倍!”
“是!”研究员们神色一凛,刚刚的松懈荡然无存。
“不过,”张宏话锋一转,“这‘残次品’,也并非无用武之地。”
他看向负责AI算法的团队负责人,“用它。立刻用它搭建原型服务器阵列。不需要稳定,不需要高效,只需要它能运转,能提供一个真实的类脑计算环境。”
他的目光锐利起来:“一个月。生产一万枚这样的‘鼠级一代’芯片。搭建原型机‘昆仑之心’。”
“一万枚?一个月?”负责人倒吸一口凉气。
“对。”张宏不容置疑,“‘昆仑’的雏形AI模型,需要真实的土壤来学习、试错、进化。
现有的硅基超算模拟,终究是隔靴搔痒。我们要在真实战场练兵!
一边用这些芯片喂养AI,一边改进工艺。多线并进,时间不等人!”
……
首都,国家药物研究中心。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生物制剂混合的微甜气味。
张宏站在巨大的单向玻璃观察窗外。
里面,一只恒河猴正有些焦躁地在特制笼舍里踱步,它的毛发看起来比旁边的同类更显光泽,眼神也更灵活,但偶尔会突然暴躁地拍打笼壁,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编号07,给药组。”
旁边的首席研究员指着那只猴子,语气复杂,“生理指标监测显示,细胞活性、新陈代谢速率显着提升,相当于年轻了约6岁的生理水平。肌肉力量、反应速度都有改善。但是……”
他调出数据曲线图,指着几个异常波峰:“激素水平波动剧烈,尤其是肾上腺皮质激素和性激素。伴随间歇性的情绪失控、攻击性增强。停药后,部分指标可缓慢回落,但情绪问题恢复较慢。”
“副作用在预期之内。”
张宏的目光没有离开那只焦躁的猴子,“生物活性物质的催化转化,本身就会扰动内稳态。关键在于可控和可逆。”
他从随身的文件包里抽出一张薄薄的纸,上面是手写的几行配方和工艺要点。“试试这个。配合给药。”
研究员接过一看,眉头微蹙:“中药复方?黄芪、丹参、五味子、酸枣仁……这是……”
“辅助方剂。平衡阴阳,宁心安神,调和脏腑。”
张宏解释道,“核心在于炮制方法和提取工艺的结合点,我做了特殊标注。配合使用,应该能有效平复激素紊乱,缓解情绪副作用。”
研究员仔细看着配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探究:“张总工,您对药理……这方子配伍精妙,君臣佐使分明,绝非外行手笔。只是……”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这‘抗衰老药剂’……真的能达到指标上说的效果?让生理状态年轻5到15岁?这听起来……”
“可以。”张宏的回答没有任何迟疑,他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着研究员,“但它治标,不治本。”
“治标?”
“它激活细胞潜能,清除部分累积损伤,延缓外在的衰老表征,提升生理机能。”
张宏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就像给一台老旧的机器更换新零件,涂抹润滑油,让它运转得更好、更久。
但核心的‘寿命时钟’——端粒体的磨损、基因层面的熵增——它无法逆转。
它延长的不是理论寿命上限,而是健康、有活力的生存时间。”
研究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就是说,用了它,七十岁的人可能拥有六十岁的身体和精力,但最终的大限……还是在那。”
“是的。”张宏的目光投向窗外,似乎穿透了实验室的墙壁,望向更远的未来,“真正的延寿,需要触及生命底层代码的修复和重置。
但那是另一个维度的问题,需要纳米医疗科技的突破作为前提。”
走出研究中心大楼,深秋的风带着寒意。
沈若芸快步跟上张宏,低声问:“张总工,您刚才提到真正的延寿技术……您掌握的方向,是……”
张宏的脚步停顿了一瞬。
他没有回头,只是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沉默了几秒钟。
“有。”
他最终开口,声音低沉而肯定,“但那条路,比类脑计算机,可能更难。”
……
“盘古”基地地下三层的指挥中心,巨大的战术屏幕上数据流如瀑布般倾泻。
张宏正与几位材料专家激烈讨论着塑化材料纳米级流变性能的优化方案,桌上的红色加密电话突然发出低沉而持续的蜂鸣。
是陈文秀的专属线路。
张宏心头莫名一跳。
妻子知道他的工作性质,若非极其重要之事,绝不会在工作时间直接拨打这条红色专线。他抬手示意会议暂停,拿起听筒。
“阿宏……”陈文秀的声音传来,带着极力压抑却依旧明显的哽咽和沉重,“梁老……梁东兴教授……住院了。癌症晚期……”
张宏握着听筒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瞬间泛白。
梁东兴!
这个名字如同一记重锤敲在他心上。
“爸知道了,情绪很激动。”
陈文秀的声音带着疲惫和悲伤,“他想去京城看看梁老……他当年在工程院最好的朋友……”
“我安排!”
张宏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任何犹豫,“我亲自去接爸。我们一起去!”
……
京城,协和医院特护病房。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药味和一种生命流逝特有的微弱气息。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洁白的床单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梁东兴教授躺在病床上,瘦得几乎脱了形,脸颊深深凹陷,颧骨高高凸起,曾经睿智有神的眼睛显得格外大,却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呼吸面罩覆盖着他大半个脸,透明的管道连接着旁边的监护仪,屏幕上绿色的线条微弱地起伏着。
点滴瓶里的液体,正缓慢地注入他干枯的手背血管。
陈建国坐在轮椅上,被程琳推到床边。
他看着老同学的模样,嘴唇哆嗦着,眼圈瞬间红了,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却因为无力而显得格外沉重。
“老梁……你……”陈建国的声音哽咽,说不出完整的话。
梁东兴费力地抬起眼皮,看到陈建国和张宏、陈文秀,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亮光。
他艰难地抬起插着针管的手,轻轻摆了摆,示意他们别难过。
“老陈……来啦……”他的声音透过呼吸面罩,微弱而沙哑,带着嘶嘶的气流声,“哭丧着脸……干什么……人……总……有这么一天……”
他的目光转向张宏,带着欣慰和骄傲:“小张……好……好样的……比我们……当年强多了……”
他的视线艰难地移向床头柜。
上面放着一台轻薄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显示着复杂的工程图纸和密密麻麻的公式注释。一根USb数据线连接着电脑,另一端却因为主人的无力而垂落在床边。
“就是……”梁东兴的目光眷恋地落在那亮着的屏幕上,声音里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遗憾,“这脑子里的东西……带……带不走啊……太……太可惜了……”
他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艰难。
“趁着……还有点力气……能……整理多少……是多少……”
他枯瘦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去碰触那个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键盘,“留给……后来人……少走点……弯路……”
张宏站在病床前,看着这位曾经意气风发、将他引入国家核心工程殿堂的长辈,此刻在病魔的摧残下,如同风中残烛,却依然燃烧着最后的光亮,只为了将毕生所学留存下来。
那微弱的声音,那充满遗憾的眼神,那句“脑子里的东西带不走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脏上。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窒息的紧迫感。
他正在攀登的科技高峰——强人工智能、类脑计算机、记忆传输技术……那些宏大的、指向星辰大海的蓝图,在此刻,在这间弥漫着消毒水味的病房里,被赋予了最沉甸甸、最迫在眉睫的现实意义。
让梁老这样的国宝多活五年,哪怕三年!让他能将毕生所学完整地、高效地传承下来,那将是何等巨大的财富?
让无数领域的顶尖智慧,不再因生命的脆弱而消散,让知识的火种跨越生死的界限,点燃后来者的征途……这本身,就是一项足以改变文明进程的伟业。
为了家人眼角不再增添新的皱纹,为了不再看到至亲在病魔前无力回天的遗憾,为了无数个像梁老这样燃烧自己照亮前路的“火种”……他必须更快,更快地突破那道技术的壁垒!
时间,成了他必须碾碎的敌人。一股比钢铁更坚硬的使命感,在他胸中轰然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