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清河渡的残垣断壁尽数吞噬。
肃杀的秋风卷过临时搭建的营地,吹得帐篷猎猎作响,仿佛在低语着战争的残酷与未来的迷茫。
营帐内,一豆灯火摇曳,映照着林昭坚毅而略带疲惫的脸庞。
他没有理会桌案上那封来自江南的信,那枚刺目的朱砂印和“一.城为礼”的狂妄要求,早已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此刻,他的目光温柔如水,尽数倾注在床榻上那个瘦弱的身影上。
妹妹小棠睡得很沉,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片浅浅的阴影,只是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均匀的呼吸声中,偶尔会夹杂着一丝微弱的、令人心碎的咳喘。
这便是他全部的软肋,也是他一身的铠甲。
为了小棠,他可以与整个世界为敌。
神医沈怀仁要一座城?
那他就去夺下一座城!
赵家要他的命?
那他就先要了赵家的江山!
“等我回来。”林昭俯下身,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妹妹的梦,“等哥哥回来,就带你去看江南最好的神医,看那里的杏花春雨,再也不会受苦了。”
他为小棠掖好被角,眸中的温情瞬间被钢铁般的决绝所取代。
起身,他开始整理行囊。
这是一次九死一生的豪赌,他将自己、楚月、陆无尘,以及数千将士的性命全都压在了赌桌上。
楚月率领的骑兵此刻想必已经抵达越州边境,正大张旗鼓地制造声势,像一柄悬在赵怀远头顶的利剑,逼他不敢轻举妄动。
陆无尘则化整为零,如水银泻地般渗入周遭村镇,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足以将流民心中压抑的怒火点燃成燎原之势。
而他自己,则是这盘棋局中最隐秘也最致命的一步——奇兵突袭,直捣黄龙。
一把锋利的匕首,一囊清水,几块坚硬的肉干,便是他此行的全部家当。
他将匕首贴身藏好,拿起水囊时,手指却猛然一顿。
一阵被夜风吹得支离破碎的低语,鬼鬼祟祟地从帐篷的缝隙中钻了进来。
起初,林昭以为是巡夜的卫兵在交谈,并未在意。
但那声音刻意压低,透着一股做贼心虚的意味,让他瞬间警觉起来。
他缓缓放下水囊,身形如山岳般纹丝不动,耳朵却像猎犬一样竖起,捕捉着夜风中每一个细微的音节。
“……真的要这么干?头儿待我们不薄……”一个略显犹豫的声音响起,听起来有些耳熟。
“不薄?那是拿我们的命去给他妹妹换前程!”另一个声音立刻尖锐地反驳,充满了怨毒与不满,“清河渡死了多少兄弟?现在又要我们去送死!还他娘的攻城?就凭我们这几千人?去给赵家军塞牙缝都不够!”
第三个声音阴恻恻地接话:“别忘了,赵怀远将军那边可是许了重金!只要咱们把林昭的行踪透露出去,再趁乱带人投诚,赏银足够我们下半辈子吃喝不愁了!跟着他,早晚是死路一条!”
“神医?一座城?我看他就是打仗打疯了,痴人说梦!”
“就是!咱们是出来求活路的,不是给他当炮灰的!干了!”
“嘘……小声点!别被发现了!”
帐篷外,低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风声呜咽。
营帐内,温度仿佛骤然降至冰点。
林昭的身体一僵,血液似乎在这一刹那凝固。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帐外的秋风更加刺骨。
他缓缓转过身,眼中最后一丝温情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潭底汹涌着雷霆之怒与凛冽的杀意。
他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外部的敌人无论多么强大,都尚有周旋的余地。
可一旦内部出现了裂痕,这支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队伍,便会顷刻间分崩离析,万劫不复!
赵家不仅在战场上与他为敌,更是用金钱和利益,将毒刺悄悄伸进了他的心腹之地!
他原本以为,清河渡一战的胜利,足以让所有人看到希望,凝聚人心。
却没想到,在巨大的压力和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面前,人性的脆弱与贪婪,终究还是暴露无遗。
他不能愤怒,更不能声张。一旦打草惊蛇,后果不堪设想。
林昭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腾的杀意。
他的动作变得比狸猫还要轻盈,悄然无声地吹熄了油灯。
黑暗瞬间笼罩了一切,也掩盖了他眼中那几欲噬人的精光。
他屏息凝神,仔细分辨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阵低语,来自后营。
那里驻扎的,大多是清河渡之战后收编的降兵和新募的流民,人心最为不稳。
林昭悄然摸出营帐,冰冷的夜风吹在他脸上,让他愈发清醒。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甚至连一直守在帐外的阿飞都没有察觉。
他就像一个融入黑夜的幽灵,循着那几缕在风中断续的、却足以致命的低语,向着危机四伏的后营方向,一步步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