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风卷着草屑,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林昭的营帐内,火盆里的木炭明明灭灭,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帐壁上,忽长忽短,如同他此刻起伏不定的心绪。
万籁俱寂中,一阵压抑到极致的低语,如毒蛇吐信,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耳中。
“……赏金……赵怀远公子亲口承诺……只要我们把林昭的布防图带过去,每人白银百两,还能在赵家军中谋个一官半职……”
声音来自后营方向,微弱,却字字清晰。
林昭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心脏的跳动都仿佛慢了半拍。
他缓缓起身,动作轻得像一只狸猫,悄无声息地掀开帐帘一角。
夜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刺骨的凉意,却让他混乱的思绪瞬间清明。
他没有佩戴任何武器,只穿了一身便于行动的夜行衣,整个人融入了营地斑驳的阴影之中。
循着那断断续续的低语,他悄然摸向后营的一处偏僻角落。
几条黑影正围着一堆即将熄灭的篝火,鬼鬼祟祟地交头接耳。
火光映照下,一张黝黑粗糙、布满风霜的脸庞显得格外清晰——正是赵大柱!
林昭的心头猛地一震,如坠冰窟。
赵大柱,这个从林家商队护卫做起,跟着他父亲十几年的老部下,平日里沉默寡言,忠厚可靠,是他最为信任的几个老人之一。
他怎么会……
林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而是像一道幽灵,贴着阴影,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们计划就在今夜子时,趁着换防的空隙,带着几名心腹,携带营地布防图,连夜投奔驻扎在三十里外的赵家军先锋营,换取那诱人的赏金和前程。
“柱子哥,这事……靠谱吗?少东家待我们不薄啊。”一个年轻的声音带着犹豫。
赵大柱啐了一口,压低声音恨声道:“不薄?拿我们当炮灰罢了!你看看我们这点人,要去攻临江城?那是拿鸡蛋碰石头!赵家势大,良禽择木而栖,我这也是为了弟兄们找条活路!跟着林昭,迟早死路一条!”
林昭听到这里,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荡然无存。
他没有愤怒地冲出去,脸上反而掠过一丝冰冷的平静。
他悄无声息地退回阴影深处,转身返回自己的营帐,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楚月,无尘,速来我帐中议事。”他的声音通过亲卫,迅速传达到了两位副手的耳中。
片刻之后,一身戎装、英气逼人的楚月和手持长剑、神情冷峻的陆无尘一前一后踏入营帐。
“出事了?”楚月柳眉一蹙,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不同寻常的凝重。
林昭没有绕圈子,直接将刚才听到的一切和盘托出。
“什么?赵大柱要叛逃?!”陆无尘第一个失声惊呼,满脸的难以置信,“不可能!他……他不是一直都很忠心吗?上次突围,他还替我挡过一箭!”
林昭摇了摇头,深邃的眼眸里闪烁着洞悉世事的光芒:“人心隔肚皮,更何况是在这人命如草芥的乱世。忠诚是有价码的,当背叛的利益足够大,或者死亡的威胁足够近时,再坚固的忠诚也会出现裂痕。”
他的语气平静,却让陆无尘和楚月都感到一阵寒意。
楚月很快冷静下来,分析道:“他们选择今夜子时动手,是算准了那是我们防御最松懈的时刻。少主,我们现在就去将他们拿下,当场格杀,以儆效尤!”
“不。”林昭断然拒绝,“现在动手,他们可以狡辩说只是夜谈,我们没有铁证。我要的,是人赃并获,让他们无从抵赖。我要让所有人都亲眼看看,背叛者的下场。”
他看向帐外深沉的夜色,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我要唱一出好戏,一出‘引蛇出洞’的好戏。”
他迅速下达了一连串指令,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阿飞,他最得力的斥候,被悄然派出,像猎鹰一样盯住赵大柱的一举一动。
一张无形的大网,在夜幕的掩护下,悄然张开。
子时,夜色最浓。
赵大柱果然带着五六名同伙,如同几只硕鼠,避开巡逻的哨兵,偷偷溜出了营地。
他们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身后始终缀着一道幽灵般的身影——阿飞。
一行人借着月色,一路疾行,直奔山脚下的一片密林。
密林中,早有几人等候在那里,为首一人身穿赵家军的服饰,神情倨傲。
“东西带来了吗?”那使者开门见山。
赵大柱连忙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裹,谄媚地递了过去:“使者大人,这便是林昭小儿的全盘布防图,千真万确!”
使者接过,打开草草看了一眼,满意地点点头,又抛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这是定金。赵怀远公子说了,只要你们过去,荣华富贵,少不了你们的!”
赵大柱接过钱袋,脸上露出狂喜之色。
他身后的几人也个个面露贪婪,仿佛已经看到了飞黄腾达的未来。
就在他们交易完成,准备动身的那一刻。
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骤然在他们身后响起。
“好啊,赵大柱,赏金拿到手了,是不是该上路了?”
赵大柱等人魂飞魄散,猛地回头,只见林昭负手而立,从树林的阴影中缓缓走出。
月光洒在他身上,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尊杀神。
在他身后,楚月、陆无尘以及数十名手持火把、刀剑出鞘的精锐士兵,从四面八方涌出,瞬间将这片林地照得亮如白昼,也将他们的退路彻底封死。
“少……少东家……”赵大柱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手中的钱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银子撒了一地,在火光下闪烁着刺眼又讽刺的光芒。
那赵家使者还想反抗,陆无尘的长剑已经如闪电般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冰冷的剑锋让他动也不敢动。
林昭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白银和那份布防图,眼神冷得像冰:“证据确凿,你们还有何话可说?”
赵大柱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面如死灰。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林昭召集全军,在营地中央的空地上,举行了一场公开审讯。
赵大柱及其同伙,还有那名赵家使者,被五花大绑地押到台前。
所有士兵都围在四周,气氛肃杀,鸦雀无声。
面对铁证如山,赵大柱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磕头如捣蒜,涕泪横流:“少东家,我错了!我鬼迷心窍!我只是……我只是想让家里的老小能活下去……跟着您去攻城,我怕……我怕我们都会死啊……”
他的哭诉,引起了一些士兵的窃窃私语。
乱世之中,求生是本能,他的话触动了许多人心中最脆弱的地方。
楚月见状,上前一步,对林昭低声道:“少主,乱世当用重典,不杀一儆百,恐日后人心浮动!”
林昭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或同情、或愤怒、或迷茫的脸。
他知道,此刻他的每一个决定,都将深刻地影响这支队伍的未来。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通过内力传遍全场:“赵大柱,我理解你的苦衷。在座的各位,谁没有家人?谁不想活下去?我林昭,也一样!”
他的声音充满了力量,瞬间压下了所有的议论。
“但是!”他话锋一转,变得凌厉无比,“理解,不代表可以原谅!苦衷,更不是背叛的理由!我们这支队伍,是所有人的希望所在!今天你为了活命可以出卖我,明天他就可以为了赏金出卖身边的兄弟!长此以往,我们还叫军队吗?我们和一群乌合之众、一盘散沙有何区别?!”
“背叛,就是背叛!这是底线,任何人都不能触碰!”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所有士兵都被他的话深深震撼。
最终,林昭的判决下来了:“赵大柱及其同伙,背信弃义,本应处斩。但念及你们曾为林家流过血,也为警示后人,我给你们一个赎罪的机会。”
他一指远方正在修建的防御工事:“判处尔等终身劳役,去修筑城墙,搬运滚石!用你们的汗水,去弥补你们犯下的过错!用你们的双手,去保护你们曾经想要出卖的兄弟!”
这个判决,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楚月她明白,林昭此举,比单纯的杀戮要高明百倍。
林昭看着台下的士兵,朗声道:“各位兄弟!我林昭向你们承诺,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抛弃任何一个愿意追随我的人!我们要的不是一时的仇恨,而是长久的未来!我们要用敌人的尸骨,铸就我们的荣耀,而不是用兄弟的鲜血,来警告自己人!”
短暂的沉默后,人群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誓死效忠少东家!”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震得人耳膜发麻。
那些原本还有些动摇的士兵,此刻眼神无比坚定,他们看到的,不只是一个少主,更是一个值得托付性命的领袖!
赵大柱早已泪流满面,他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额头鲜血淋漓:“少东家……我赵大柱……欠你一条命!我这条贱命,今后就赔在这工事上了!”
风波平息,军心前所未有的凝聚。
夜幕再次降临,林昭独自站在新建的了望塔上,俯瞰着下方灯火通明、秩序井然的营地。
一场危机,被他巧妙地转化为了巩固统治的契机。
然而,他心中那丝不安,却并未完全消散。
楚月悄然来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轻声道:“你在担心赵家?”
“是。”林昭低声道,“这次我们抓了他们的使者,等于当众打了赵怀远的脸。以他的性格,绝不会善罢甘休。我们这点人马,守是守不住的。”
他的眼中燃起一团火焰,那是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们必须尽快拿下临江城,据城而守,才有和他们掰手腕的资格。”
楚月点点头,语气坚定:“我陪你去。”
林昭微微一笑,转头看向远方漆黑的地平线,那里,便是临江城的方向。
三日后,大军整装开拔,士气高昂,旌旗猎猎。
队伍行进的速度极快,所有人都憋着一股劲,要用一场胜利来证明自己的忠诚与价值。
晨曦微露,前方的斥候飞马疾驰而来,在林昭马前勒住缰绳,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少主!前方十里,便是临江城!”
大军的脚步不约而同地放缓,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地平线的尽头。
在那里,一座巨大城池的轮廓,正如同蛰伏的洪荒巨兽,在晨曦的薄雾中若隐若现,无声地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