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窗棂,将议事厅内每个人的脸庞映照得明暗交错,如同他们此刻激荡翻涌的内心。
沙盘推演结束的余波,仍在空气中震荡。
那句“真正的改革,不在一城一地,而在人心向背”,如同一记重锤,砸碎了众人心中固有的认知壁垒。
“你……你这是在玩火。”最先打破沉寂的是柳如是,她扮演的“李慎之”身份已经褪去,此刻的她,一双妙目中满是惊疑与震撼。
她走上前,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沙盘上代表北境边军的旗帜,“你将江南的财税与北境的军刀捆绑在一起,这已不是‘反向招安’,这是釜底抽薪,是直接在朝廷的龙椅之下,又安放了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
楚月早已按捺不住兴奋,她一拳砸在自己掌心,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双眼放光地盯着林昭:“管他什么火山不火山!这招实在太痛快了!李慎之那老狐狸不是想拿捏我们吗?现在倒好,他敢动我们江南一根汗毛,北境的燕大将军第一个不答应!林大哥,你快下令吧,我这就去安排,把咱们江南新练的‘破阵营’拉到江边,天天给北上的漕船‘送行’,保管那动静能传到京城去!”
这番话糙理不糙,却精准地说出了林昭策略的狠辣之处。
苏晚晴缓缓从主位的“龙椅”上站起,她身上那股扮演天子而凝聚的威严尚未完全散去,此刻与她自身的清冷气质相融,反而生出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华贵与决断。
她走到林昭身边,声音轻柔却字字千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朝廷要的是江南的钱,边军要的也是钱。我们把钱直接给最需要、也最有力量的边军,就等于绕开了朝廷,与大炎最锋利的刀刃结成了同盟。李慎之若想动你,就必须先问问,燕北关外的数十万铁骑答不答应。”
她顿了顿,美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既有对林昭胆魄的惊叹,也有一丝深藏的忧虑:“可你有没有想过,此举无异于将燕北节度使架在火上烤。他若与你虚与委蛇,拿了钱却不出声,你便竹篮打水一场空。他若真为你站队,那便是公然与朝廷决裂,形同谋逆。李慎之只要抓住这一点,就能名正言顺地将你们二人,连同江南与北境,一同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苏晚晴的担忧,正是此计最凶险的环节。
议事厅内刚刚燃起的热烈气氛,瞬间又冷却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昭身上,等待着他的答案。
林昭却只是淡淡一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他转过身,从一旁的侍卫腰间,抽出了一柄未开刃的佩刀,随手抛给了楚月。
“楚月,若我给你一把钝刀,让你上阵杀敌,你可有把握?”
楚月接住刀,掂了掂,毫不犹豫地摇头:“没有!钝刀杀不了人,只会激怒敌人,害了自己!”
林昭点了点头,目光扫过众人:“说得对。朝廷对于燕北节度使,就是如此。这些年,北境蛮族屡屡叩关,边军浴血奋战,可朝廷拨下的军饷,层层盘剥,到了边军手里,十不存一。将士们缺衣少食,兵器老旧,朝廷给燕大将军的,就是一把钝刀。他想守土杀敌,却心有余而力不足,这股怨气,早已积压多年。”
他走到沙盘前,竹杖重重一点代表江南的区域:“而我们,要送去的不是几箱金银,而是能让他的刀重新变得锋利的磨刀石!我们要送去足以让三军饱食的粮食,送去可以替换掉卷刃兵刃的万锻精钢,送去能让将士们熬过寒冬的棉衣和烈酒!我甚至会派最好的工匠北上,帮他修缮城防,打造更精良的弩箭!”
林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雷霆万钧的气势:“我给他的,是他最需要,也是朝廷给不了的!有了这些,他的刀才利,腰杆才硬!到那时,他需要的就不再是朝廷的‘恩准’,而是向朝廷‘告知’他的决定!”
“至于他是否会背信弃义……”林昭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陆无尘散布的消息,是‘林昭已与燕北节度使结为姻亲’。这门‘亲事’,无论真假,只要传遍天下,在我们送去第一船物资的时候,在李慎之的眼里,他燕北就已经和我林昭绑在一条船上了。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选择让这把刀,变得更利!”
众人闻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背脊升起。
这哪里是结盟,这分明是“绑架”!
用阳谋绑架,用大势绑架!
林昭根本就没指望燕北节度使的“信义”,他赌的是人性,是那位边关大将被压抑多年的野心和不甘!
柳如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抚着胸口,苦笑道:“我总算明白,为何你在推演中,对‘李慎之’的每一步棋都料若指掌了。因为你根本就没打算按照他的棋路来下,你……你是要直接掀了整个棋盘。”
“不,”林昭摇了摇头,目光深邃地望向窗外那道越来越明亮的晨光,“我不是要掀翻棋盘,我是要告诉那位执棋的对手,这盘棋的规矩,从今天起,由我们说了算。”
他收回目光,原本轻松的神色变得无比严肃,整个人的气场瞬间从一个运筹帷幄的智者,切换成了一位杀伐果决的统帅。
“传我将令!”
“在!”楚月、柳如是等人齐齐躬身,神情肃穆。
“柳如是!”
“属下在!”
“即刻调动江南所有钱庄票号,以‘振兴实业’为名,收紧对那些与京城权贵勾结甚密的商家的银根!同时,放出风声,凡是支持江南新政、与我们同舟共济的商户,官府将给予盐、铁、茶三项的优先经营权!我要让那些墙头草知道,站错队的代价,他们付不起!”
“遵命!”柳如是眼中精光一闪,这既是经济上的打击,也是一次政治上的分化,狠辣至极。
“楚月!”
“末将在!”
“即刻起,江南水师沿江巡航,日夜不休!陆上各营,以秋操为名,进行全军实战演武!声势要大,要让每一艘路过江南的船,都看到我们兵强马壮!我要让李慎之的探子,把‘江南兵精粮足,战意高昂’这八个字,清清楚楚地传回他的案头!”
“末将领命!”楚月兴奋得满脸通红,这正是她最擅长也最喜欢做的事情。
林昭的目光最终落在一个一直默默侍立在角落的黑衣人身上。
那是他麾下最神秘的情报组织“烛影”的首领。
“烛影,立即启动‘惊蛰’密案。派最得力的人手,携带我的亲笔信和第一批物资的清单,走最隐秘的路线,星夜兼程,赶赴燕北!记住,你们不仅要见到燕大将军,还要让北境军中那些中层将领,‘无意中’知道我们送去了什么。人心,要从下面开始暖。”
“属下明白。”黑衣人声音沙哑,身形一闪,便鬼魅般地消失在议事厅的阴影中。
一连串的命令下达,如同一部精密至极的战争机器,被拧紧了发条,开始轰然运转。
整个江南,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在黎明时分,缓缓睁开了它锋利的眼眸。
清晨的湿气带着泥土的芬芳,信使的快马踏着泥泞,在晨曦中化作一个黑点,朝着北方绝尘而去。
马蹄声急促而有力,仿佛敲响了新时代的钟声。
这匹马,这封信,承载的不仅仅是林昭的惊天谋划,更是即将引爆整个大炎王朝政局的火种。
它将跨越千里江山,越过重重关隘,将江南的意志,如同一根尖锐的楔子,狠狠钉入帝国的权力心脏。
而就在这匹快马奔出江南地界的同时,数千里之外的京城,晨钟的轰鸣声刚刚响彻九重宫阙,悠长而肃穆。
金殿之上,万籁俱寂。
年轻的天子身着九龙衮袍,端坐于高高的龙椅之上,脸上看不出喜怒,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的重重阻隔,望向遥远的南方。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刻意放缓。
左班首位,当朝宰相李慎之身着紫袍,头戴梁冠,身形笔直如松。
他微微垂着眼帘,然而那偶尔闪过的精光,却比草原上最凶悍的猎鹰还要锐利。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空无一人的大殿入口,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又像是在迎接着一场早已预见的狂风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