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仆仆的李秀兰几乎是撞开的签押房大门,脸上混杂着汗水和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声音都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大人!林大人!成了!成了!”
林昭正埋首于一堆关于新垦田亩的图册中,闻声抬起头,见她这般模样,心头一跳,一股预感涌上心头。
他放下手中的朱笔,沉声问道:“秀兰,何事如此惊慌,慢慢说。”
李秀兰大口喘着气,脸颊涨得通红,她双手撑在桌案上,努力平复呼吸,眼中却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是……是喜事!天大的喜事!咱们安边城的蒙族青年巴特尔,和咱们汉家的绣娘春娘,他们……他们要结为夫妻!他们愿意做我们新政下的第一对通婚夫妻!”
这几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林昭的脑海中炸响。
他猛地站起身,眼中迸射出难以置信的精光。
通婚!
这是他推行新政以来,日思夜想,却又最难啃的一块硬骨头。
他可以修路,可以建学堂,可以用工分制度调动所有人的积极性,但唯独根植于人心深处数百年的隔阂与偏见,如同一座冰山,难以撼动。
他本以为这需要数年甚至十数年的水磨工夫,却没想到,幸福来得如此突然!
“当真?”林昭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千真万确!”李秀兰用力点头,从怀里掏出两份按着鲜红手印的婚书申请,“奴家已经反复核实过了!他们是真心相爱,不是为了图奖励,也不是一时冲动!”
林昭一把抓过申请文书,目光如炬,迅速扫过上面的信息。
巴特尔,二十二岁,蒙族牧民出身,父母在早年的冲突中双亡,孤身一人。
春娘,十九岁,汉家绣娘,父亲早逝,与寡母相依为命。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飞快地敲击着,大脑高速运转,立刻下令:“调阅他们的个人档案,立刻!我要最详细的!”
片刻之后,两份厚厚的档案被呈了上来。
林昭一页一页地翻阅,脸上的喜色越来越浓。
太完美了!
这简直是上天送来的范本!
巴特尔,参与筑路工程,因力气大、肯吃苦,三个月内累计的工分高居所有青壮年劳力前十!
春娘,在社区纺织工坊做工,心灵手巧,改良的绣法让工坊效率提升一成,工分同样名列前茅!
更重要的是,档案记录显示,二人共同抚养的一个远亲孤儿,正在安边城唯一的双语学堂念书,成绩优异!
他们是新政最忠实的拥护者,是靠着自己双手改变命运的典范!
他们的结合,本身就是对林昭所有政策的最高肯定!
“好!好!好!”林昭连道三声好,胸中一股豪气勃然而发。
他抓起朱笔,蘸满浓墨,在申请文书的末尾龙飞凤舞地批注道:“天作之合,新政典范!特赐:上等粮米十石,城南宅基地一处,子女入学免束修三年!”
写完,他将笔重重一顿,墨点飞溅,如同胸中激荡的心情。
他又转向一旁侍立的柳如是,目光灼灼:“如是先生,烦请你亲自执笔,拟一份《通婚贺榜》,用最华丽的辞藻,将此事昭告全城!我要让所有安边城的百姓都知道,遵从新政,为安边城做出贡献的人,将会得到何等的荣耀!”
夜色深沉,王家大宅的祠堂内却灯火通明,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
“啪!”
一只名贵的青瓷茶杯被狠狠掼在地上,摔得粉碎。
王德昌须发皆张,老脸因愤怒而扭曲,胸膛剧烈起伏,如同困兽。
“荒唐!简直是伤风败俗,乱了祖宗纲常!”他咆哮着,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惊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而下,“那林昭竖子,是要把我安边城变成胡人杂种的淫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胡汉通婚,这是要断我们汉家血脉的根!”
堂下,十几个王氏族老噤若寒蝉,一个个低着头,不敢触碰家主的霉头。
“我已经连夜写好了状纸!”王德昌从袖中掏出一封信,狠狠拍在桌上,“明日就派快马送往越州府,我要参他一本!就告他蛊惑民心,败坏纲常!我就不信,朝廷会容忍这等乱伦之事!”
角落里,王德昌年方十六的女儿王若兰,怯生生地站了出来,声音细若蚊蚋:“爹……春娘的娘,是我的奶娘啊。春娘她……她人很好的。还有那个巴特尔,上次弟弟贪玩掉进冰窟窿,就是他跳下去救上来的……”
“住口!”王德昌猛地回头,眼神如刀,狠狠剜在女儿身上,“你也要被那林昭的新政洗脑了吗?妇人之仁!你懂什么叫祖宗家法,什么叫血脉传承?再敢多言,家法伺候!”
王若兰吓得脸色煞白,赶紧退了回去,眼圈瞬间红了。
王德昌的怒火无处发泄,他阴沉着脸,对身边的管家低吼道:“去,找几个手脚利索的!今晚就去他们那块宅基地上,给我刻上八个字——胡汉通婚,断子绝孙!我倒要看看,明天全城的人看到,谁还敢去给这对狗男女道贺!”
婚礼的前一天,天色阴沉,如同春娘的心情。
她哭着跑进社区公所,找到了正在忙碌的李秀兰,一头扑进她的怀里,泪水瞬间浸湿了李秀兰的衣襟。
“秀兰姐……呜呜……没用了,这婚……怕是结不成了……”
李秀兰大惊,连忙扶住她:“好端端的,说什么傻话!贺榜都贴出去了,林大人亲自批的婚书,谁敢不让你们结?”
春娘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声音里满是绝望:“是……是乡亲们!他们都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说我是数典忘祖的叛徒,是给祖宗蒙羞的贱人!今天早上,我娘……连我娘都关上门躲着我,说没我这个女儿!我们发的请柬,没有一家敢收,都说怕沾了晦气,不敢来喝我们的喜酒……”
最让她心碎的是,昨夜有人在她和巴特尔那块新宅基的门楣石上,用刀子刻下了八个触目惊心的血红大字:“胡汉通婚,断子绝孙”。
消息很快传到了林昭的耳中。
他听完李秀兰的汇报,脸上那持续了两天的喜色瞬间被一片冰冷的肃杀所取代。
“好一个王德昌,好一手釜底抽薪!”林昭缓缓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反对者的心口上。
“他们不想来,我就让他们抢着来!”林昭眼中寒光一闪,断然下令,“传我命令!即刻在安边社区张贴新规:凡今日参加巴特尔与春娘婚礼者,皆记为‘文明户’,积一分!此分可随时在官仓兑换工分,一比一兑换!”
此令一出,满座皆惊。
一分文明户,就等于一百工分,那可是一斗白花花的大米!
对于还在为温饱挣扎的普通百姓而言,这诱惑力太大了!
做完这一切,林昭犹嫌不够。
他亲自取来文房四宝,大笔一挥,写下一副气势磅礴的婚联。
上联:马背相传骨肉情深长城内外,
下联:绣线巧织鸳鸯家和草原江南。
横批:天作之合。
“走!”林昭将婚联递给李秀兰,“我们亲自去给新人挂上!我不仅要让他们风风光光地成婚,我还要亲自为他们主婚!”
婚礼当日,安边城社区新建的礼堂内,红烛高烧,喜字耀眼,却掩不住那刺骨的冷清。
偌大的礼堂里,除了新郎巴特尔和新娘春娘,以及几个胆子大的工坊姐妹,再无他人。
巴特尔一身崭新的蒙族长袍,高大的身躯挺得笔直,但紧握的双拳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春娘更是低着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几乎要落下。
就在这时,门口光线一亮。
林昭一身青色官服,身姿挺拔,带着柳如是、楚月、李秀兰以及换上一身盛装的阿依娜,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吉时已到,怎么还不开始?”林昭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驱散了礼堂内的沉闷。
看到林昭亲至,巴特尔和春娘又惊又喜,连忙上前行礼。
林昭扶起他们,环视了一圈冷清的礼堂,不但没有丝毫气馁,反而朗声笑了起来。
他亲自走到主位,拿起桌上的《通婚令》,面向空无一人的宾客席,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宣读:
“我,安边城主事林昭,今日在此宣告:胡汉之别,乃旧朝陋习!血脉之分,为乱世壁垒!今我新政,旨在开万世太平,创民族融合!从今往后,凡我安边城内,胡汉通婚者,皆为‘文明之家’,受新政最高庇护!他们生下的孩子,不是什么混血杂种,他们是融合了两族优良血脉的——新民!是安边城未来的希望!”
声音铿锵有力,字字珠玑,穿透了礼堂的墙壁,清晰地传到了外面每一个竖起耳朵偷听的百姓耳中。
话音刚落,阿依娜捧着一方巨大的红绸上前。
红绸上,用金线绣着一幅精美绝伦的图案,一面是蒙族的苍狼白鹿图腾,一面是汉族的龙凤呈祥图腾,两种图腾在中间完美地交织在一起,和谐共生。
“这是我和姐妹们连夜绣的‘双族图腾’,送给巴特尔哥哥和春娘姐姐!”阿依娜清脆的声音里充满了祝福。
全场动容。
春娘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这一次,却是幸福的泪水。
就在这感人至深的一刻,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哗和叫骂声。
“砸!给我砸了这对狗男女的婚礼!让他们知道什么叫祖宗规矩!”
是王德昌!
他带着几十个家丁族人,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眼看就要砸开礼堂大门。
“锵!”
一声清脆的金属出鞘声,寒光一闪。
楚月不知何时已经横身挡在门前,手中长刀出鞘半寸,眼神冷冽如冰:“林大人在此为百姓主婚,此乃安边城头等喜事!谁敢擅闯一步,惊扰新人,以军法从事,格杀勿论!”
冰冷的杀气瞬间笼罩了整个门口,王德昌带来的家丁们被这股气势所慑,竟无一人敢再上前。
这边的动静,彻底点燃了外面围观百姓的情绪。
原本躲在门缝后、墙头上的脑袋,一个个都探了出来。
人群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看着礼堂内受林昭庇护的新人,又看了看自家那个正偷偷和一位蒙族姑娘眉目传情的孙子,突然用尽全身力气,颤声喊道:
“林大人!说得好!我……我孙子也想娶蒙家的姑娘!算我老汉一家文明户!”
这一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千层浪花。
“还有我!我闺女和马市的小伙子好上了!”
“大人,我也想报名!文明户算我一个!”
“王德昌你个老顽固!凭什么不让年轻人过好日子!”
人群的情绪被彻底引爆了。
他们不再畏惧,不再观望,几十个,上百个百姓,如同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入礼堂,瞬间将原本冷清的场地挤得水泄不通。
他们七嘴八舌地向新人道着喜,向林昭行着礼,热烈的祝福声汇成一股洪流,几乎要将屋顶掀翻。
王德昌和他那几十个家丁,被这股人潮硬生生挤在了门外,孤零零地站着,显得无比可笑。
一个刚刚涌进人潮的佃户,经过王德昌身边时,还特意停下脚步,瓮声瓮气地说道:“老爷,对不住了。俺家二蛋,今天早上也去跟一个胡女登记了。”
王德昌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一步,面如死灰。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礼成之时,林昭的眼前,一道只有他能看见的湛蓝色光幕悄然浮现:
【叮!
检测到文化融合进程取得突破性进展,文化融合系数+50%!】
【民族互助计划已提升至Lv.3!
解锁新功能:可组建跨民族生产合作社,社员可共享技术、共享收成,极大提升生产效率。】
林昭微微一笑,扶着一脸幸福的新人,走出礼堂,走向礼堂外那片刚刚开垦出的,被命名为“民族共耕田”的肥沃土地。
他亲手解下阿依娜献上的那方“双族图腾”红绸,将其系在田边一根高高的旗杆上。
夜风拂过,红绸猎猎作响,在星空下,像一面崭新的旗帜,冉冉升起。
林昭仰望璀璨的星河,仿佛看到了另一张温柔的笑脸,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小棠,你说得对,家,从来都不是靠血缘来维系的,是靠心。”
远处,黑暗的角落里,王德昌默默地掏出怀里那封写给越州府的状纸,借着远处灯笼的微光,将它一寸一寸,撕得粉碎。
他划着火镰,点燃了那些碎片。
火光一闪,映照出他苍老而复杂的脸。
灰烬随风而起,飘向远方,消散在安边城崭新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