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吹过新建的城头，带着一丝北地草原的凉意和泥土的芬芳。
林昭凭栏而立，目光所及之处，工人们正借着火把的光亮，将最后一块青石板严丝合缝地嵌入街道。
这座崭新的安边关，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在夜色中积蓄着力量。
柳如是悄然走到他身后，月光为她素雅的衣裙镀上一层银辉。
她递上一卷刚刚拟好的文书，声音清冷而干练：“大人，《边贸章程草案》在此。关税暂定三成，不论胡商汉商，一体同权。另设仲裁所，专司调解贸易纠纷，以示公允。”
林昭接过草案，目光沉静如水，只扫了一眼便点了点头：“很好。再添上一条——凡向市舶司举报走私漏税，一经查实，赏银五两。”他顿了顿，深邃的目光投向关外无尽的黑暗，那里是巴特尔部族的草原。
“要让巴特尔的族人们明白，我们伸出的手，是用来握手言商，而不是拔刀相向。”
柳如是心中微动，赏格虽小，却直指人心。
这不仅是防范，更是一种宣告——安边关的规矩，由林昭来定。
天色未亮，第一缕晨曦尚未撕裂地平线，杜掌柜便带着几个伙计，在关口最显眼的位置手忙脚乱地挂起了“杜记皮货”的巨大旗幡。
晨风猎猎，旗幡舒展，像是在向整个草原发出邀请。
“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杜掌柜压低了声音，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紧张与激动，“这可是林大人亲批的头一份买卖，免税三年！咱们是这安边关开市的第一家商号，要是做砸了，丢的是林大人的脸，以后也别想再有商人敢踏进这里半步！”
他的话音未落，一阵急促而有力的马蹄声便由远及近。
一队人马出现在视野尽头，为首的是一位身着厚重皮袍的蒙族老者，面容饱经风霜，眼神却锐利如鹰。
他在关口前勒住马，翻身下马，动作矫健，对着杜掌柜遥遥一拱手，汉话说得虽有些生硬，却字字清晰：“听闻汉家天官在此重开市集，我们带来了五百张上好的雪原羊皮，想换些铁锅、茶叶和盐巴。”
杜掌柜心中一块大石轰然落地，狂喜瞬间涌上脸庞，他几乎是小跑着迎了上去，亲自牵过老者的马缰，热情洋溢地大声道：“老丈来得正好！里边请，里边请！咱们这儿，什么都有！”
市舶司衙门内，新任司官刘知远身着崭新的官服，正襟危坐，额头上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擅自通胡，这在朝中可是能掉脑袋的大罪。
他每签发一张商引，手都有些发抖，生怕下一刻就有京城的御史冲进来将他锁拿下狱。
林昭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在召集所有官吏训话时，当着所有人的面，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安边关市所有事务，皆由本官一力承担，若朝廷问罪，罪在本官一人。尔等只需记住，依法办事，公允为先！”
这一句话，如同一剂定心丸，让刘知远瞬间挺直了腰杆。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提笔时，笔尖再无半分颤抖。
午后，奇迹发生了。
商队如过江之鲫，络绎不绝。
蒙族人牵着成群的牛羊马匹，汉家商贾则推着满载粮食、布匹、盐铁和茶叶的大车。
嘈杂的叫卖声、爽朗的笑声、讨价还价的争执声汇成了一股喧嚣的人间烟火气，冲天而起。
市舶司的税银流水般地涌入库房，就连围观的本地百姓都看得目瞪口呆，纷纷惊叹：“天爷！原以为胡人只会抢东西，没想到跟他们做买卖，能赚这么多钱！”
人群的喧嚣中，一个脸上有道狰狞黄疤的汉子，眼神阴鸷地扫过这片繁荣景象，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笑。
他一言不发，悄无声息地挤出人群，像一条毒蛇般溜向城外的密林深处。
三天后，噩耗如瘟疫般传开。
数股身份不明的“胡人”在安边关周边劫掠村庄的消息，以惊人的速度传入了越州府。
紧接着，几位颇有声望的乡绅联名上书，言辞激烈地痛斥林昭：“……林昭不顾祖制，擅开边市，引胡虏入境，实为引狼入室，祸国殃民！恳请府尊大人严惩，即刻关闭边市，以安民心！”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当夜，边境线上几处刚刚囤满秋粮的官仓同时起火，冲天的火光几乎映红了半个夜空，仿佛在为乡绅们的状告做着最惨烈的注脚。
亲兵冲入府衙，带着焦急与愤怒禀报火情。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林昭身上，等着他雷霆震怒。
然而，林昭只是静静地听完，脸上非但没有怒容，反而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意。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柳如是，平静地说道：“鱼儿上钩了，等的就是这一出。”
柳如是心领神会。
她没有丝毫迟疑，连夜调出了市舶司三日来所有商队的进出记录，以及一张精细的边境地图。
她将失窃粮仓的位置一一在地图上标出，再与所有登记商队的行进路线进行比对。
一个清晰的规律浮现出来——所有“劫案”的发生地和时间，都精准地避开了所有在市舶司登记过的大股商队，反而都集中在几条只有零星走私贩才会走的小路上。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她心中成型。
她立刻派出最得力的手下，伪装成想要销赃的走私买家，通过黑市渠道放出消息，指名要见最近“发了大财”的那伙人。
贪婪是最好的诱饵。
仅仅半天，黄疤脸的一名心腹便按捺不住，前来接头。
柳如是的人马没有直接动手，而是巧妙地以“分赃不均，想另投明主”为由，许以重利，瞬间便击溃了对方本就不牢固的心理防线。
次日清晨，安边关市集刚刚开市，一队府衙卫兵便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蒙面人，径直穿过人群，将他扔在了市舶司的公堂之上。
在无数百姓和商贾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林昭端坐堂上，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摘！”
衙役一把扯下那人的面巾，露出的，正是那张狰狞的黄疤脸！
人群中发出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不等林昭发问，那黄疤脸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倒在地，竹筒倒豆子般将一切和盘托出：“是……是赵大人！是越州府的赵文烈赵大人密令小的这么做的！他让小的带人烧粮仓，扮成胡人四处劫掠，把事情闹大，闹得天怒人怨，好逼着林大人您……关闭边市！”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原来所谓的“胡人劫掠”，竟是官老爷自导自演的栽赃陷害！
林昭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抹化不开的寒意。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愕、愤怒的脸，声音如腊月的寒冰：“看来，这‘胡人劫掠’的生意，比正经买卖的利润，要高得多啊。”
公堂上的喧嚣渐渐平息，但一股更压抑、更沉重的风暴正在酝酿。
百姓们终于明白，真正的敌人，或许并非关外的胡人，而是身边的豺狼。
审讯一直持续到深夜，衙门内灯火通明。
当最后一丝喧闹散去，刘知远捧着一叠文书，脸色煞白，脚步虚浮地走进林昭的书房。
他将那份刚刚用印的供词，以及从黄疤脸藏匿处搜出的几封密信副本，双手颤抖着，恭恭敬敬地呈到林昭的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