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纸上,墨迹如刀,锋芒毕露。
江州总督赵文烈的字迹遒劲有力,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杀伐之气:“林昭妖言惑众,颠覆祖制,实乃国之巨蠹。诸君坚守旧制,待本官起兵南下,共清君侧,匡扶社稷!”
后院石亭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三个身着二品官袍的巡抚,脸色在摇曳的烛火下阴晴不定。
这封信,是投名状,也是催命符。
答应,意味着将身家性命绑在赵文烈的战车上,与那个在越州掀起滔天巨浪的林昭为敌;不答应,以赵文烈在南方的势力,恐怕明天就会有刺客登门。
“赵总督……这是要反了啊。”浙江巡抚钱谦,声音干涩,端起茶杯的手微微颤抖。
“清君侧,自古以来,成的有几人?”福建巡抚张秉忠一针见血,“林昭虽行事激进,可他的新政……我派去越州的探子回报,那里如今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商旅往来,税收竟比去年翻了三倍!”
“可他要动的是我们的根!”江西巡抚孙传庭猛地一拍石桌,眼中满是血丝,“士绅优免,官位世袭,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他林昭凭什么说改就改?”
三人正争执不下,一道仓皇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断了亭内的压抑气氛。
“大人!大人们!不好了!”一名师爷连滚带爬地冲进后院,脸上毫无血色,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新政讲坛……今日讲到‘官吏考核新规’了!”
孙传庭眉头一皱:“慌什么!讲了什么?”
师爷喘着粗气,几乎是哭着喊出来的:“讲坛上说……林昭要在所有新政推行之地,施行官吏考评新法。凡在任官员,三年一小考,九年一大考。考评不合格者……不合格者……”
“到底是什么!”钱谦不耐烦地喝道。
“连续三年考评末等者,革职!”师爷的声音带着颤音,他咽了口唾沫,说出了最致命的一条,“贬为庶民,其子女三代之内,不得参加科举!”
这句话如同一道九天玄雷,狠狠劈在三位巡抚的头顶。
贬为庶民?
子女不得科举?
这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他们十年寒窗,宦海沉浮,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为了光宗耀祖,为了子孙后代能延续这份荣光吗?
孙传庭猛然从石凳上站起,脸色煞白如纸,失声叫道:“我儿明年就要春闱了!”
这一刻,赵文烈那封“共清君侧”的亲笔信,在他们眼中忽然变得无比烫手。
跟赵文烈造反,输了,是满门抄斩。
可跟林昭的新政对抗,即便赢了,只要新政的火苗不灭,他们的子孙后代也将彻底失去上升的通道。
这是一种从根上刨断的绝望!
与此同时,数百里外的安边关,夜色如墨。
柳如是亲手绘制的《夜会图》被快马加急送到了林昭的书案上。
画中三名巡抚的神态惟妙惟肖,或惊恐,或犹豫,或愤怒,将那场密会的气氛渲染得淋漓尽致。
图旁,还附上了那条刚刚公布的“官吏考核新规”细则。
林昭看罢,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知道,这群久居高位的封疆大吏,最怕的不是刀剑,而是断了他们的传承。
他提起朱笔,在柳如是送来的情报上迅速批注:“给孙传庭、钱谦、张秉忠三位大人,每人送一份最新的《越州官吏升迁录》,让他们瞧瞧,刘知远是如何从一个从九品县丞,因大力推行边贸互市、整顿吏治,在短短三个月内,连升六级,如今已是正六品通判,主掌一州钱粮的。”
写到这,他顿了顿,又添上一笔:“再命巴图尔,以边疆议会议长的名义,给三省所有在册的七品以上官员发去一封公函。”
一旁的苏晚晴好奇地问:“公函写什么?”
林昭”
一打一拉,一手是断子绝孙的考核新规,一手是看得见摸得着的飞速升迁和家族免税的巨大利益。
这道选择题,并不难做。
果然,三日之后,京城震动。
浙江、福建、江西三省巡抚,竟联名上了一道八百里加急的奏疏。
奏疏中,他们对新政的措辞极为巧妙,只字不提林昭本人,只说:“新政税法虽看似激进,然臣等遣人暗访越州,见其地百姓无饥馑、无流民,市井安泰,商贸繁荣。此法或有强国富民之效。为国分忧,臣等不敢懈怠,恳请朝廷恩准,于本境三省之内,先行试办,以观后效。”
消息传到赵文烈在南方的秘密据点,他气得将最心爱的一只前朝青瓷茶盏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溅。
“墙头草!一群喂不熟的白眼狼!”赵文烈怒不可遏,咆哮声在厅堂内回荡,“传我将令!即刻传遍南方各州府,谁敢归顺林昭,谁敢试行新政,便是与我赵某为敌!一经查实,立斩无赦,灭其九族!”
他话音未落,侍立在身侧的一名心腹幕僚,垂着头,眼底却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待赵文烈余怒未消地回了后堂,他迅速走到书案前,将刚刚那道“灭其九族”的密令内容飞快地抄录在一张小纸条上,趁着夜色,交给了城中一个不起眼的信鸽贩子。
纸条的目的地,正是柳如是的“烟雨楼”。
赵文烈的威胁,反而成了林昭最好的助攻。
数日后,原越州县丞,今正六品通判刘知远,奉林昭之命,以“观政巡查使”的身份,孤身南下。
他此行的第一站,便是地理位置极为关键的衢州府。
衢州知府是赵文烈一手提拔的亲信,态度最为强硬。
刘知远抵达衢州,没有带一兵一卒,甚至连仪仗都免了,只带了两样东西——一本厚厚的账本,和一本更厚的工分册。
他没有先去拜会知府,而是直接在府衙门口的告示栏前,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开始公开核算衢州府去年的府库账目。
“衢州府,去年入库各项税银,共计八万三千二百两。各项常规支出,包括官吏俸禄、衙门修缮、兵丁粮饷,共计七万九千四百两。账面结余,三千八百两。”刘知远的声音清朗洪亮,传遍了整个广场,“但是,在支出项下,另有一笔高达一万两的‘损耗’。敢问知府大人,这一万两银子,是如何‘损耗’掉的?可否将细目公示于众,让衢州的父老乡亲们都看个明白?”
知府站在人群后,听着这话,额头上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什么“损耗”,不过是他们这些官员层层盘剥,中饱私囊的遮羞布罢了!
这要是公示出来,他这个知府的官帽不保是小,激起民变是大!
就在知府心胆俱裂之际,刘知远却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了和煦的微笑:“当然,过去的账,我们可以既往不咎。林帅有令,凡是愿意归附新政的州府,这笔‘损耗’,可以立刻转为‘民生建设专项款’。比如,用它来修一条灌溉水渠,让万亩良田受益。所有参与修渠的百姓,都能获得工分,凭工分可以在官营商铺兑换米粮布匹。而知府大人您,作为项目的主导者,这可是实打实的政绩。这本《越州官吏升迁录》您也看到了,只要政绩卓着,百姓拥护,升官晋爵,指日可待。”
他扬了扬手中的升迁录,又指了指那本厚厚的工分册,最后目光灼灼地看着知府:“是抱着赵总督那封‘灭九族’的空头威胁,守着这本烂账被百姓唾骂,还是将烂账变为政绩,赢得万民伞和锦绣前程,全在大人一念之间。”
当夜,衢州知府的书房灯火通明。
他颤抖着手,将赵文烈那封杀气腾腾的密信投入了火盆,看着它化为灰烬。
而后,他用尽全身力气,重新研墨铺纸,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归顺新政的文书。
几乎在同一时间,安边关的林昭面前,一道只有他能看见的淡蓝色光幕悄然浮现:
【叮!衢州知府归附,南方官吏归附率+35%!】
【改革进度条:70% → 73%!】
林昭站在巨大的沙盘地图前,看着代表衢州以及周边数个府县的旗帜,由代表敌对的红色,转为代表归附的绿色。
南方三省,已然绿意盎然。
苏晚晴为他披上一件外衣,轻声道:“他们不是忠于你,他们只是忠于一条能活下去,并且能活得更好的路。”
林昭的目光越过沙盘,望向遥远的北方,京城的方向,声音沉静而有力:“是啊。可当天下人能选择的活路只有一条时,那么他们的忠诚,也就只剩下一种了。”
话音刚落,远处,越州府衙的钟声悠扬响起。
那是在为新一任通过民选上任的“民事代表”举行宣誓仪式。
钟声回荡在焕然一新的城市上空,而在那高高的钟楼顶端,一面绣着金色丝线“网格治世”四个大字的新旗,正迎着晨风,悄然升起,猎猎作响。
越州的秩序正在重建,南方的格局正在改写,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林昭预想的方向发展。
然而,就在这片欣欣向荣的平静之中,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自北方的官道上疾驰而来,其势如风雷,瞬间打破了安边关清晨的宁静。
马蹄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与焦灼,仿佛一柄重锤,即将敲响整个天下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