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由子跟随青岚,停在万象回廊尽头那扇巨大的宝石符文门前。门无声滑开,没有铰链声,仿佛空间本身被撕开一道口子。门后并非房间,而是一条不断向下螺旋延伸的发光甬道,墙壁是半透明的晶石,内部有乳白色的光脉缓缓流淌,如同植物的经络。空气骤然变得稠密而富含信息,像浸在某种智能液体中。青岚率先踏入,真由子迟疑一瞬,紫瞳映着甬道流转的光,深吸口气,跟了进去。她的脚步声被完全吸收,只有衣料摩擦的微响。
甬道尽头豁然开朗。真由子瞳孔微缩。
这是一个无法判断大小的球形空间。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虚空,却有一层透明如水晶、坚不可摧的“地面”承载着她们。空间的“墙壁”和“穹顶”同样是虚空,但在其中,悬浮着数十个形态各异的“席位”。
有的是一整块悬浮的汉白玉莲台,雕刻着东方的云纹,上面盘坐着一位穿着深青色道袍、白发挽髻的老妪,她闭目养神,膝上横着一柄玉如意。
有的是一团不断变幻形态的沙暴凝固体,隐约可见其中裹着一位身穿贝都因风格长袍、面覆轻薄黑纱的女性,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的深邃眼眸。
有的是一张由巨大蕨类植物叶片自然编织而成的吊床,缠绕着发光藤蔓,上面斜倚着一位肤色黝黑、编织着复杂发辫、佩戴骨质饰物的女性,她正漫不经心地用手指逗弄着一只闪烁磷光的蝴蝶。
更远处,有冰晶构成的王座、悬浮的流水镜面、堆满古籍与机械零件的悬浮平台、甚至一团不断明灭的星云光影……每个席位都散发着截然不同但同样强大的气息,代表了不同地域、不同流派、不同时代的魔女(或巫师)特质。她们大多沉默,目光或直接或含蓄地落在刚刚进入的真由子和青岚身上。
空间中央,悬浮着一个相对朴素许多的圆形石台,大小仅容数人站立,表面刻满了微光的符文。
青岚带着真由子轻点足尖,飘然落在中央石台上。没有椅子,她们只能站立。
没有主席,没有开场白。评议似乎早已开始,或者说,这种“审视”本身就是评议的一部分。
真由子感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身上,不是肉眼可见的视线,而是更直接的能量感知与意识触碰。她体内的魅魔之力本能地想要蜷缩、隐藏,而她属于绘田真由子的灵魂部分则感到一种被彻底剥开、暴露在无数显微镜下的战栗。
她能感觉到。
来自白玉莲台方向的感知,中正平和却浩瀚如海,如同月光洒遍全身,细致地探查着她灵魂的每一丝“质地”与“颜色”。
来自沙暴席位的感知,锐利而干燥,像沙漠的风沙,试图剥离她力量表面的“伪装”,直接触及核心。
来自蕨类吊床的感知,生机勃勃且充满野性,如同森林的呼吸,关注着她体内力量与生命本源的连接方式。
其他席位的感知也各不相同:有的冰冷如逻辑算法,试图解析她力量的构成公式;有的温暖如歌谣,轻抚过她记忆的伤痕;有的晦涩如古老咒文,直接在她的意识边缘低语试探……
整个过程中,青岚只是静静站立,手中的烟袋未曾点燃。她微微抬着下巴,神情淡漠,仿佛对这场评议习以为常,又似乎对自己的“作品”颇有信心。
没有声音在空气中传播,但真由子的脑海中,开始“响起”或“浮现”并非通过耳朵接收的信息流,是直接的精神对话,来自不同的席位。
(意念如古玉般温润,带着东方韵律):“怨恨为核,异类为壳。灵与肉的结合,是强行的缝合,还是命运偶然的交织?汝之本我,锚定于何处?”
(意念如风沙摩擦):“魅魔的本源渴望清晰可辨……但其中掺杂的人类绝望与执念,纯度异常,且产生了不可预测的‘变质’。此等融合,是污染的退化,还是……新质的雏形?”
(意念如藤蔓生长):“痛苦滋养了力量,却也扭曲了生长的方向。这具身体里,哪一部分更渴望‘存在’?是人类残魂对‘意义’的追寻,还是魅魔本能对‘体验’的贪婪?”
(更宏大、更中性的意念,似乎来自多个席位的共识):“绘田真由子,非自然觉醒,非正统传承,乃变故与干预下的‘异数’。其存在本身,对‘秘法公约’关于生命形态与灵魂干预的条款,构成潜在挑战。其可控性、危险性、及未来对平衡的影响,需严格评估。”
真由子感到头晕目眩,这些直接作用于意识的“提问”和“分析”让她难以招架。她试图集中精神,紫瞳中光芒闪烁不定,体内两股力量(怨恨与魅魔本能)被这些外来的探查刺激得微微骚动。
就在真由子几乎要承受不住时,青岚动了。她没有开口,但一股清晰、冷静、带着不容置疑说服力的意念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如同在平静的精神湖面投下一枚石子,涟漪荡开,暂时抚平了其他意念的纷扰。
(青岚的意念,带着百年阅历的沉稳与一丝不容置疑的权威):“评议会的诸位。‘异数’不等于‘灾祸’,‘挑战’亦可能蕴含‘契机’。此个体诞生于公约外的阴影,但其存在已成事实。工会的职责,在于引导与管理超常,而非简单地抹除非常。”
“她的灵魂虽经痛苦扭曲,但核心未彻底堕入混沌,仍保有人性的挣扎与可塑性。其魅魔躯体的潜力,远超普通个体。若加以正确引导与约束,她可以成为一把独特的‘钥匙’,用以理解某些边缘力量的本质,甚至在未来应对类似‘蜜糖花园’或‘梦魇’等公约外威胁时,提供独特视角与手段。”
“我,青岚,日本分部负责人,愿成为其引荐人与担保者。我将负责监督其初期学习,确保其力量发展符合工会基本框架,并承担其可能失控的全部责任。”
“与其将她视为需要销毁的‘问题’,不如将其纳入体系,转化为可观察、可研究的‘样本’与潜在‘资产’。这,才是工会智慧与力量的体现。”
青岚的意念陈词条理清晰,既承认了真由子的特殊性,又巧妙地将她包装成一种“资源”和“机会”,同时以自身权威和承诺降低评议会的风险顾虑。
球形空间内陷入短暂的意念沉寂。那些悬浮席位上的身影,有的微微颔首,有的依旧面无表情,有的似乎在与其他席位进行着更快速、更隐秘的意念交流。
片刻之后。
所有悬浮席位,连同中央石台下方深不见底的虚空,同时亮起微光。这些光芒并非同一颜色,而是如同对应席位般各异,但它们汇聚到真由子上方,交织成一个复杂而简约的光之符文——那正是魔女工会的徽记变体。
符文缓缓落下,没入真由子的眉心。
没有痛楚,只有一阵清凉的震颤,仿佛一个无形的烙印与她灵魂深处建立了某种极其微弱的联系。
一个中性的、合成的意念声音在空间内(这次是真由子能“听”见的)响起:
“临时观测许可,准予。”
“引荐人:青岚(日本分部)。观测期:至下一个新月循环结束。”
“观测期内,需定期向指定监察者(待分配)报告状态。不得主动介入世俗重大事务,不得进行未经批准的魔法实践。”
“最终身份裁定,待观测期结束后,由评议会再次审议。”
话音落下,悬浮席位上那些强大的存在们,目光相继从真由子身上移开,有的重新闭目,有的身影渐渐淡去,似乎通过各自的方式离开了这个空间。整个评议过程,高效、冷漠,却又带着一种超越个人情感的、近乎自然法则般的严谨。
青岚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显然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她转身,看向还有些发懵的真由子。
“走吧,”青岚的声音恢复了平常的语调,“你暂时有‘身份’了。虽然只是个‘临时观测对象’。”
她领着真由子,再次踏入那条发光的螺旋甬道。真由子回头看了一眼那逐渐闭合的球形空间入口,心中五味杂陈。她刚刚经历了一场决定她命运的“审判”,却又仿佛只是走过了一个必要的形式。魔女工会,这个管理全世界魔法使用者的庞大组织,其内部运作,比她想象的更加……非人化,又充满计算。
她们的身影消失在甬道光芒中,球形空间内重归寂静与虚空,只有那些悬浮的席位,依旧静静地漂浮在黑暗里,等待着下一次的召集。评议结束,但真由子在魔女世界的旅程,才刚刚开始。而那个没入她眉心的光之印记,究竟意味着保护,还是更严密的监视?只有时间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