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特兰西瓦尼亚，喀尔巴阡山的初雪已经覆盖了峰顶。米哈伊王储的马车行驶在蜿蜒的山路上，车轮碾过碎石发出的声响，惊起了林间的飞鸟。与他同行的只有两名侍卫和一名文书官——这是埃德尔一世的明确指示，王储的基层历练必须从最真实的处境开始。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科瓦斯纳县，一个以匈牙利族为主、罗马尼亚族和塞凯伊人混居的边境地区。在布加勒斯特的地图室里，这里只是色块拼接处的一个标记；但当米哈伊真正踏上这片土地，才意识到地图上那些纤细的边界线，在现实中是如此沉重。
殿下，前面就是县府所在地圣格奥尔基镇。文书官弗拉迪米尔指着远处若隐若现的教堂尖顶，县长办公室已经为您准备好了住处。
米哈伊注视着山坡上错落的房屋，匈牙利风格的红色屋顶与罗马尼亚传统的木结构建筑交错而立，就像这片土地上复杂的人口构成。
不必去县长官邸。王储做出第一个决定，我们在镇上租一间普通的民房。
这个决定让随行人员颇为意外，但米哈伊记得父亲临行前的嘱咐：要想真正了解特兰西瓦尼亚，就必须住进特兰西瓦尼亚人的家里。
他们在镇中心广场附近找到一栋二层木楼，房东是个匈牙利裔的寡妇霍尔瓦特夫人。当她得知租客的身份时，惊慌得差点打翻手中的陶罐。
王、王储殿下......寒舍实在配不上......
正合适。米哈伊温和地打断她，我和我的助手只需要两个房间。
安置好简单的行李后，米哈伊立即前往县政府报到。县长拉杜·波佩斯库是个圆滑的中年人，早在三天前就收到王室办公厅的密令。他带着全套班子在办公楼前迎接，脸上的笑容就像经过精心测量。
科瓦斯纳县全体官员恭迎王储殿下！我们已经为您准备了欢迎晚宴......
晚宴就不必了。米哈伊直接走向办公楼，请立即带我去办公室，我想今天就开始工作。
波佩斯库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如常：当然，当然，殿下真是勤政爱民。
所谓的副县长办公室显然刚刚精心布置过，崭新的橡木办公桌，墙上挂着埃德尔一世的肖像，甚至还有一个专门的书架，摆满了装帧精美的法典——虽然米哈伊随手抽出一本，发现书页还完全没有裁开。
我需要科瓦斯纳县最近三年的行政档案。王储在办公桌前坐下，特别是关于土地纠纷、民族事务和税收情况的记录。
波佩斯库搓着手：那些枯燥的文件怎么敢劳烦殿下......
这正是我来的目的。米哈伊抬眼看他，目光平静却不容拒绝，请在一个小时内把档案送来。
当第一批档案送达时，米哈伊才真正理解父亲把他派来这里的深意。科瓦斯纳县就像一个微缩的巴尔干，每个问题都缠绕着复杂的民族因素。
第一个找上门来的是一起土地纠纷。两个村庄为一片林地的归属权争执了十几年，一个是罗马尼亚族村庄维德拉，另一个是匈牙利族村庄索尔诺克。矛盾在去年秋天激化，双方村民持械对峙，差点酿成流血事件。
按照传统边界，林地应该属于维德拉。波佩斯库在汇报时这样说，但索尔诺克村民拿出了奥匈帝国时期的地契......
米哈伊花了整整两天时间研读卷宗，发现事情远比表面复杂。这片林地不仅涉及两个村庄的生计，还牵扯到当地一位匈牙利伯爵的狩猎权，甚至与边境驻军的了望塔建设用地有关。
我需要亲自去现场。王储在第三天早晨宣布。
这个决定让波佩斯库大惊失色：殿下，那些乡民粗鲁无礼，万一......
如果连面对自己子民的勇气都没有，还谈什么治理国家？
米哈伊坚持轻车简从，只带了弗拉迪米尔和一名当地向导。马车在泥泞的乡间道路上颠簸了三个小时，才到达争议林地所在的山谷。
眼前的景象让米哈伊震撼。两个村庄的村民正在林地边缘对峙，虽然没有人携带武器，但愤怒的呐喊声已经震落了树上的积雪。罗马尼亚语和匈牙利语的咒骂交织在一起，中间还夹杂着塞凯伊方言的吼叫。
殿下，请留在马车上。侍卫紧张地按住佩剑。
米哈伊摇摇头，直接走下马车。当他出现在人群面前时，喧闹声突然静止了。村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身着便装却气度不凡的年轻人。
我是米哈伊·霍亨索伦，科瓦斯纳县新任副县长。王储用罗马尼亚语说，然后转向匈牙利族村民，用熟练的匈牙利语重复了一遍。
人群中响起惊异的低语。在特兰西瓦尼亚，很少有政府官员能说流利的匈牙利语。
我想听听双方的说法。米哈伊走到两群人中间，谁愿意先说？
经过短暂的犹豫，维德拉村的村长首先开口。他讲述了几代人在此伐木、放牧的历史，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这片林子就像我们的母亲，现在有人要抢走我们的母亲！
索尔诺克的村长立即反驳，他挥舞着发黄的地契：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这片土地属于我们！是你们一直在偷窃！
米哈伊耐心听完双方的陈述，然后做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决定：带我去看你们所说的传统边界和地契上标记的位置。
在接下来的四个小时里，王储徒步走遍了整片林地。他查看了村民指认的每一处界碑，核对了地契上的地形描述，甚至爬上一个陡坡确认了伯爵立的狩猎标志。泥浆沾污了他的靴子，荆棘划破了他的外套，但他毫不在意。
我注意到一个问题。在返回对峙地点后，米哈伊对两位村长说，你们争论的焦点是林地的所有权，但没有人提到这片林子正在生病。
这个观察让双方都愣住了。
你们看这些云杉，王储指向不远处的一片树林，树皮上的虫蛀痕迹很明显。如果继续这样争吵下去，等到虫子吃光了整片林子，谁的所有权都没有意义了。
维德拉村长犹豫地说：我们想治理，但是......
但是没有达成协议，谁也不敢投入资金和劳力。米哈伊接上他的话，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暂时搁置所有权争议，先合作拯救这片你们都在乎的林子呢？
索尔诺克村长皱起眉头：怎么合作？
成立一个联合管理委员会。米哈伊说，每个村庄派出相同数量的代表，共同负责林地的养护。采伐的木材收益暂时由县政府托管，等所有权问题解决后再行分配。
这个提议引发了两边村民的激烈讨论。米哈伊趁热打铁：如果你们同意，我可以从副县长特别经费中拨出一部分，用于购买治虫的药剂。
经过一个小时的磋商，两位村长终于达成了临时协议。虽然所有权的最终解决还需要时间，但至少避免了立即的冲突。
回程的马车上，弗拉迪米尔忍不住问：殿下，您真的打算动用自己的经费吗？
米哈伊望着窗外暮色中的田野：我在雅西实验时结识了一位林业专家，他正在研究新型杀虫剂。我会写信请他帮忙，费用从我个人的津贴中支出。
但是这样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在基层治理中，有时候暂时的解决方案比完美的方案更实用。王储引用了一句父亲常说的话，重要的是阻止冲突升级，为真正的和解争取时间。
这件事很快在科瓦斯纳县传开。波佩斯库在当天的晚餐时委婉地表达担忧：殿下亲自处理这种小事，恐怕会影响您的威望。
威望不是靠回避问题建立的。米哈伊平静地回答，明天请安排我与县里各民族社区的领袖见面。
接下来的日子里，王储的日程表排得满满当当。他会见匈牙利改革教会的牧师，拜访罗马尼亚东正教的神父，与塞凯伊人的长老饮茶，甚至参加了一个德意志裔商人的婚礼。在每个场合，他都耐心倾听，认真记录，从不对任何民族的习俗表示轻慢。
但表面的和谐之下，暗流始终涌动。一天深夜，米哈伊正在整理当天的访谈记录，霍尔瓦特夫人敲门送来热茶。这位平时沉默寡言的匈牙利寡妇犹豫地站在门口。
夫人，有什么事吗？
殿下，她压低声音，您要小心波佩斯库县长。他昨天与税务官谈话时，说您太年轻，太理想主义
米哈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谢谢您的提醒，夫人。
这个消息在第二天得到了印证。在讨论税收政策的会议上，波佩斯库拿出了一份精心准备的方案，表面上完全符合王储的改革理念，实则处处埋着伏笔。
根据殿下的指示，我们制定了新的税收评估标准。县长恭敬地呈上文件，确保对所有民族一视同仁。
米哈伊仔细阅读方案，很快发现了问题所在。新标准虽然名义上公平，但评估方法明显偏向商业化程度更高的匈牙利族和德意志族社区，对主要从事传统农业的罗马尼亚族村庄极为不利。
这个方案需要修改。王储直接指出问题，我们不能用同一把尺子衡量不同发展水平的社区。
波佩斯库面露难色：可是殿下，差别对待恐怕会引起其他民族的不满......
真正的公平是给每个人平等的机会，而不是机械的平等。米哈伊想起在剑桥读过的政治哲学，我建议成立一个多方参与的税收委员会，重新制定评估标准。
这个决定在县政府内部引发了不小的震动。一些匈牙利裔官员公开表示反对，而罗马尼亚族官员则暗中叫好。米哈伊第一次亲身体会到，民族问题的复杂性不仅存在于民间，也深深植根于行政体系本身。
更直接的挑战发生在一周后。当地一所罗马尼亚语学校与匈牙利语学校争夺政府教育拨款，波佩斯库按照将大部分资金分配给了历史更悠久的匈牙利语学校。
愤怒的罗马尼亚族教师直接来到副县长办公室请愿。米哈伊接待了他们，并承诺重新审查拨款决定。
殿下，这是几十年的传统。波佩斯库在私下劝说，改变它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错误的传统就应该改变。米哈伊态度坚决，教育公平是民族团结的基石。
在详细调查后，王储推翻了原来的决定，按照学生人数比例重新分配了拨款。这个决定引发了匈牙利族社区的不满，当地一份匈牙利语报纸甚至刊登文章，指责王储偏袒罗马尼亚族。
那天晚上，米哈伊独自在办公室里待到很晚。桌上放着那份言辞激烈的报纸，还有十几封来自不同民族社区的信件，有的支持，有的谴责。他第一次感受到，在特兰西瓦尼亚，每一个决定都可能被解读为民族偏袒。
感觉如何？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米哈伊惊讶地抬头，看见埃德尔一世站在门外，只穿着简单的旅行装束，没有随从，没有仪仗。
父王！您怎么......
巡视边境驻军，顺路来看看你。国王走进办公室，随手拿起桌上的报纸看了看，看来你已经开始品尝特兰西瓦尼亚的特产了。
米哈伊苦笑着汇报了这些天的经历。埃德尔静静听着，不时点点头。
所以你现在的处境是，国王总结道，匈牙利人认为你偏袒罗马尼亚人，罗马尼亚人认为你做得还不够，而县政府里的官僚觉得你破坏了既定规则。
正是如此。米哈伊叹了口气，有时候我觉得，无论怎么选择都是错的。
埃德尔走到窗前，望着广场上闪烁的灯火：记住，在特兰西瓦尼亚，追求所有人的满意是不可能的。一个好的统治者不是取悦所有人，而是在坚持原则的同时，维持各方的平衡。
但是原则与平衡往往矛盾......
所以这才是最考验智慧的地方。国王转身看着儿子，告诉我，在所有这些纠纷中，你看到各民族百姓共同关心的是什么？
米哈伊思考片刻：更好的生活，子女的教育，土地的收成......
没错。埃德尔点头，超越民族的共同利益，这才是你应该着力构建的基础。不要陷入具体纠纷的泥潭，要着眼于更大的图景。
这次意外的夜谈给了米哈伊新的方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不再被动应对一个个民族纠纷，而是主动推动跨民族的合作项目。
他说服争执多年的两个村庄共同修建一条连接市场和农场的道路；他组织不同民族的工匠成立联合行会，共同争取政府订单；他甚至还促成了罗马尼亚语学校和匈牙利语学校的学生联合组织运动会。
每个项目都遭遇阻力，每个倡议都引发争议，但米哈伊坚持了下来。渐渐地，一些微妙的变化开始出现。当道路修通时，两个村的村民第一次站在一起庆祝；当联合行会获得第一个大订单时，不同民族的工匠共同举杯。
两个月后的告别晚宴上，波佩斯库县长举杯致辞时的赞美仍然带着官腔，但几位不同民族社区领袖的敬意却是真诚的。最让米哈伊感动的是，维德拉和索尔诺克的两位村长一起送来了一件礼物——用那片争议林地的木材共同雕刻的罗马尼亚地图。
回布加勒斯特的马车上，弗拉迪米尔整理着厚厚的文件档案：殿下，这三个月的收获真是太......
这只是一个开始。米哈伊打断他，目光仍停留在窗外特兰西瓦尼亚的群山之间，我父亲说得对，要了解罗马尼亚，必须先了解特兰西瓦尼亚。
在他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这趟基层历练的收获，最后一页写着：治理多民族国家的艺术，不在于消除差异，而在于超越差异，构建共同认同。
马车驶过最后一个山隘，特兰西瓦尼亚的红色屋顶渐渐消失在视野中。但米哈伊知道，这片土地和它教会的一切，将永远留在他的治国理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