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日未至,井口的红莲却已悄然绽开六瓣。
每一瓣都像用血浸透的绢帛,在风里微微颤动。
雷振邦蹲在井沿,目光一寸寸扫过那六片花瓣。
他看得出,每一片上都浮着一道人影——自己的、张守义的、陈小栓的、李春花的、马秀莲的,还有个模糊不清的,像是个背着手的老头,脸藏在雾里,看不真切。
他认不出是谁,但心口却猛地一沉,仿佛那影子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风来了。
不是从山口刮来的那种,而是贴着地皮打转,绕着井台,一圈、两圈、第三圈——不多不少,正三圈。
张守义站在石碑阵外,抹了把汗,回头看他:“雷头,七星碑埋好了,符文也刻了,就等今晚子时开引脉阵。”
雷振邦没应声,只抬手按了按左臂。
血纹又在烧,像是有根铁丝在皮下拧。
他闭眼,井脉的震动顺着指尖爬上来,像心跳,又像某种低语。
他知道,异象将至。
陈小栓坐在井边的石墩上,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
声音断断续续,像坏掉的收音机:“……刘青山说……第七个字不能念……念了井就饿……饿了就要吃人……吃名字……吃魂……”他眼神涣散,嘴角抽搐,手指在地上划拉,全是些没人认得的符号。
雷振邦蹲下来看他,发现那些划痕竟隐隐连成一线,直指井底。
他没拦。
他知道,陈小栓的魂,已经半融进井脉了。
这种人,看得见活人看不见的东西,听得见地底的哭声。
他们不是疯了,是通了。
那夜,暴雨突至。
雨点砸在井沿上,像钉子敲铁。
井水迅速上涨,黑得发紫,水面浮起一层油膜,忽明忽暗。
忽然,一声孩童的哭嚎从井底传出,凄厉得不像人声,倒像是被掐住喉咙的猫。
陈小栓猛地站起,双眼暴睁,冲进雨里,跪在井边,对着井口嘶吼:“别叫了!我知道你不叫孙根生!”
雷振邦冲出来时,张守义已抄起防毒面具往头上戴。
马秀莲披着黑布衣站在屋檐下,脸色惨白。
李春花仍站在井边,赤脚踩在湿石上,一动不动,像尊泥塑。
“腊月十六那天,你娘死了!你爹疯了!孙万财抱着你跳井求活——可你根本没活!”陈小栓的声音在雨中炸开,血从他眼角流下,顺着眼眶淌到下巴,“你是第一个被井吃掉的!井把你变成了‘它’!你不是人!你不是根生!你是‘饿’!”
话音落,井中轰然一声巨响,黑水冲天而起,化作一道柱状漩涡。
一道红光自井底射出,直冲云霄,照亮整片山谷。
陈小栓身体一僵,像是被无形的线扯住,缓缓倒下,手里却死死攥着一张烧焦的纸片。
雷振邦抢上前,掰开他手指。
纸片上只有几个炭化的字:“报信人:陈小栓(无名)”。
他闭了闭眼。
第二天天刚亮,他们在井侧挖了个坑。
没立碑,没写名。
张守义拿着铁锹,一铲一铲往下挖,手抖得厉害。
土落进坑里,像在埋一段没人记得的往事。
“他到最后,还记得自己是替刘青山守的。”张守义哑着嗓子说,眼眶通红,“那年在净水县,刘青山把他从废墟里背出来,说‘你活着,就是我的命’。现在,他替青山守到了头。”
马秀莲端来一碗茶,是用井水泡的,冒着淡淡的白气。
她蹲在坟前,把茶轻轻放下:“守井的,都不该有墓碑。有了名,魂就回不来。”
雷振邦站在远处,望着井口。
一夜过去,红莲又开了一瓣?
不,还是六瓣。
但那一道模糊的老者身影,竟淡了些,像是被风吹散了一角。
当夜,井壁浮现新字,猩红如血:“报信人归位,命网闭合。”
众人无言。
张守义默默检查七星碑,发现其中一块符文竟微微发烫,像是被什么东西蹭过。
而陈小栓昨夜烧的那堆纸钱,灰烬本该散尽,可清晨时,竟在井边聚成一只灰鸟的形状,翅膀微张,绕井三圈,才缓缓消散在风里。
雷振邦知道,这不是结束。
这是开始。
他抬头看天,云层依旧低垂,压着山脊,像一口巨大的棺盖。
井口边缘,红莲静默,六瓣人影依旧清晰。
他抬起手,按住左臂的血纹,轻声道:“我若未归,井便由我封。”
可他知道,封井的代价,从来不是死,是活着。
活着,守着,等下一个名字浮出水面。
那夜之后,李春花连续三日未语。
她只在月下翻动那本无字簿,指尖滑过空白纸页,像在读一段无人听懂的经文。
第四日清晨,她将簿册交予马秀莲,声音轻得像梦话:
“三十年后,有人会来找它。”
马秀莲攥着簿册,指尖发颤,望着她空洞的眼睛,终于忍不住问:李春花将那本无字簿交到马秀莲手中时,天刚蒙蒙亮。
晨雾贴着井台游走,像一层薄纱裹住了整个山谷。
她站在井边,赤脚踩在湿冷的石面上,身影比往日更轻,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她笑了,极淡的一笑,眼角的纹路却像是刻进了岁月深处。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从井底浮上来的回音,不带一丝烟火气。
马秀莲死死攥着那本簿册,指节发白。
她想问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
终于,她挤出一句:“你去哪儿?”
“渡魂完成,该走了。”
说完,李春花转身,一步一步走向井口。
雷振邦站在三步之外,没有阻拦。
他知道拦不住。
从她第一次站在井边,眼神空洞却能听懂井语时,他就明白——她不是人,是“渡”。
是代代相传的魂引,是命网闭合前的最后一环。
她踏上水面。
水未破,涟漪不兴。
她如履平地,脚印在黑水上浮现又消散,像是被时间轻轻抹去。
一步,两步,三步……她的身影开始变淡,衣角化作灰雾,发丝随风飘散成尘。
雷振邦盯着她的背影,左臂血纹忽冷忽热,井脉的震动在他骨髓里低鸣。
第七瓣红莲,在她踏入井心的刹那,悄然绽放。
那花瓣比前六瓣更红,近乎发黑,边缘卷曲如枯手。
它只开了一瞬,随即凋零,花瓣缓缓飘落,坠入井中,无声无息。
井口恢复死寂。
雷振邦跪坐在井沿,一动不动。他知道,这不是结束。这是交接。
当夜,子时将至。
他独坐井边,背靠石碑,手里攥着陈小栓留下的那张焦纸。
风停了,雨也没来,天地安静得像是被抽走了声音。
忽然,井水泛起温热,不是烫,而是一种从地心涌出的暖意,像活物在呼吸。
他低头看去。
井壁缓缓渗出血字,一笔一划,如刀刻斧凿:
“守井人雷振邦,命格归无,永驻。”
他怔了怔,随即笑了。笑得极轻,也极苦。
他抬头望月。
月色清冷,照在井口,映出他半张脸。
他忽然想起刘青山临死前的话:“振邦,你说人活着,到底图个啥?”
那时他没答。现在他懂了。
有些人活着,不是为了活,是为了守。
他卷起左臂袖子,血纹已与皮肉长成一体,像一条盘踞的蛇。
他抽出腰间短刀,划开指尖,一滴血落进井中,没入水面的刹那,井底传来一声极轻的“嗡”鸣,仿佛某种契约被正式叩响。
远处山林无声,风拂过井口,卷起一缕灰烬,打着旋儿飘向夜空。
那一夜,千里之外,北方某座地下档案馆深处,铁门森然,编号091的保险柜忽然震了一下。
柜中一本尘封多年的《091所异常事件录》静静躺在最底层。
泛黄的纸页无风自动,停在某一页——本该空白的记录上,缓缓浮现出一行小得几乎看不见的字:
“守井人序列,重启。”
墨迹未干,旋即隐去,仿佛从未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