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很好。
透过车窗洒进来,暖洋洋的,带着海风特有的味道。
理查德握着方向盘,目光扫过后视镜里自己一丝不苟的倒影——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银色的袖扣在阳光下偶尔闪过一点光,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以及他钟爱的时尚深V领衬衫。
豪车平稳地滑入海边别墅的车库,他熄了火,却没有立刻下车,而是坐在驾驶座上,静静地看着车库角落里那辆有些旧的儿童自行车,和旁边摆放整齐的沙滩玩具小桶和铲子。
一种奇异的感觉萦绕在心头。
像是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但具体是什么,又抓不住。
他皱了皱眉,甩开那点不适,推门下车。
后备箱里塞满了大包小包的礼物和行李,他一手提着两个沉重的购物袋,另一手拉着行李箱,用胳膊肘顶开了别墅的侧门。
“妈,我回来了——”
客厅里,电视正播放着外国的脱口秀节目,一个头发花白、穿着舒适家居服的女人正窝在沙发里,闻声转过头来,看到理查德,她脸上立刻绽开惊喜的笑容,放下手里的遥控器,快步走了过来。
“理查!你这孩子,回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快进来快进来,东西这么重,给我拿一点……”妈妈絮絮叨叨地说着,伸手就要去接他手里的袋子:“又瘦了,是不是工作太忙没好好吃饭?这次回来能住几天?你爸念叨你好久了……”
理查德心里那股违和感更重了,但面对着母亲温暖的笑容和关心,他下意识地露出了轻松幸福的微笑,侧身避开她的手:“不用,妈,不重,工作刚告一段落,老板给了长假……爸呢?在书房?”
“书房?”妈妈捂嘴笑了,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带着一种“你又犯傻”的嗔怪:“你上班上糊涂啦?这个点,当然是去接孙子孙女放学啊!”
理查德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孙子孙女?
他什么时候结婚生子了?他不是gay吗?
门外传来汽车引擎熄火的声音,然后是车门开关的动静和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喧闹。
理查德猛地回过神,几乎是有些仓惶地转身走向门口,妈妈在他身后笑着摇头:“瞧瞧,一听孩子回来,比谁都急。”
推开大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爸爸正从副驾驶座上下来,怀里稳稳抱着一个孩子,那孩子看上去五六岁大,戴着一个老虎面具,把整张小脸都遮住了,只露出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看向理查德,小手紧紧抓着爷爷的衣襟。
车后座的门也被推开,跳下来几个和老虎面具男孩年纪相仿的孩子。
先跳下来的是一个男孩,穿着一身小西装,眉眼俊俏,下巴微微抬起,带着一股傲气,他没有看理查德一眼,而是自顾自地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接着下来的是一个女孩,她长得非常漂亮,脸上没有表情,但一双眸光闪闪的眼睛带着可爱的狡黠,看向车门大开的后座。
最后一个下车的……也是个女孩?
理查德眨了眨眼,试图看清她的脸,却发现无论如何聚焦,那女孩的面容都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光晕里,只能看出大概的轮廓,但理查德感觉到她在看自己。
驾驶座的门没有打开,司机将车缓缓开进车库。
“爸!”理查德有些恍惚地开口,视线落在爸爸怀里那个戴老虎面具的孩子身上,“你带着……卓雷?”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住了。
卓雷?他为什么会脱口而出这个名字?这是他孩子的名字……吗?
爸爸已经笑眯眯地抱着孩子走了过来,他看起来精神矍铄:“等你这个工作狂想起来去接孩子,我们得等到猴年马月啊!”
他空出一只手,用力拍了拍理查德的肩膀,拥抱了他一下,声音洪亮而愉快,“正好!阿海也马上就到,他说今天特意推了所有工作!今天我们一家人可得好好聚一聚,热闹热闹!”
阿海。
这两个字像一道凭空劈下的雷霆,狠狠击中了理查德的头顶。
一股庞大到无法承受的复杂情绪如同火山喷发,窒息的尘灰从意识最深处、从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席卷而出,包裹住他。
“呃!”他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理查?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白?”爸爸关切的声音传来,但听起来却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晃动的水面,模糊而遥远。
“没、我没事……”理查德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强迫自己站稳,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沉溺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家里,另一半却浸泡在冰冷的海水中,冻得瑟瑟发抖。
爸爸似乎信了他的话,热情地搂着他的肩膀往屋里带:“快进去快进去,我今天要大展身手,给你们做好多好吃的!孩子们,别愣着,快叫爸爸!”
启砺和坤仪没出声,二人手拉手径直走进了屋里,那个面容模糊的小女孩(朝阳?)安静地站在原地,卓雷被爸爸放在了地上。
他和朝阳一左一右仰起小脸看了理查德一会儿,然后伸出小手,试探性地拉住了理查德的左右手。
理查德浑身僵硬,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他们半推半就地拉进了门。
妈妈已经坐在了沙发上,启砺正依偎在她左边,不仅收起了傲气还撒娇般说着什么,坤仪安静地坐在右边,但身体微微倾向奶奶,二人的竞争又开始了。
卓雷和朝阳松开理查德的手,跑过去爬上了沙发,二人并排坐在一起,目光都投向电视屏幕,上面依旧播放着无聊的外国脱口秀。
爸爸还在他耳边不停说着家长里短,理查德站在沙发背后,看着眼前这幕天伦之乐,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好像一个误入他人家庭的幽灵,与这欢声笑语格格不入。
然后——
“咔哒。”
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清晰地从背后传来。
紧接着,是一个男人的笑声,温柔至极,带着熟悉的、仿佛能抚平所有焦躁的魔力:
“怎么不等我就把门关上了?害我在外面找了半天钥匙。”
那个声音……
理查德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了,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每一个细胞都在颤抖,他用了全身的力气,但脖颈依旧像是生锈的机械,一寸一寸,极其缓慢地,向后转去。
门被推开了。
午后的阳光勾勒出一个修长的身影,逆着光,面容有些模糊。
但他看清了那双明亮的黑眸。
——————————
理查德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没有阳光,没有别墅,只有一片惨白的天花板,消毒水的气味钻进鼻腔,身下是坚硬冰冷的病床。
病房外很吵。
许多声音混杂在一起,穿透并不怎么隔音的房门。
他是被吵醒的。
就在他试图理清混乱的思绪和残留的剧痛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床头站着一个人。
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测试。
她安静地站在那里,身上还是上次见面那身价格不菲的礼服裙,栗色的长卷发有些松散地披在肩头。
她没有看窗外,也没有理会门外的喧嚣,只是微微垂着眼,看着理查德,仿佛在观察一个有趣的标本。
“是你……”理查德的喉咙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你怎么会在这里?”
测试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在他惨白的脸和布满冷汗的额头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伸出手,拿起了床头柜上的水杯递了过来。
动作自然得仿佛她才是这病房的主人。
理查德沉默了几秒,终于慢慢撑着身体坐起来,他接过水杯,冰凉的温度让他清醒了几分。
他小口小口地喝着,目光却没有离开测试。
少女看着他喝水的样子,似乎微微松了口气,但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而等他放下杯子,她才像是组织好了语言,用那种一贯的直接口吻说道:
“门外在吵架,没人守门,我就进来了。”
理查德闭了闭眼,是的,门外的争吵声还在继续,他甚至能分辨出班尼带着哭腔的声音,还有亚伦压抑着怒火的低吼,以及……郑严?他似乎是吵架的主力军,用他那冰冷刻薄的语调说了许多话。
疲惫和更深沉的悲伤如同潮水般重新淹没了他,阿海死了,这个认知比梦境中任何画面都更真实,更沉重。
现在,除非阿海复活,否则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真正振作起来,他的灵魂好像也像阿海一样从胸口破了个大洞,所有的力气和温度都从那里流失殆尽。
但那该死的理智,却在提醒他:测试不是一般人,他必须运转起大脑,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来思考、应对。
他重新睁开眼睛,看向她,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尽管依旧沙哑:“那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测试的回答依旧直接。
理查德扯了扯嘴角:“呵……我不是教师,论起身份,你的问题再怎么样也轮不到我来答疑吧?”
但他停顿了一下,直视着她的眼睛:“你想问什么?”
测试没有在意他话语里的戒备,她微微歪了歪头,问出了一个让理查德心脏骤停的问题:
“你马上要去c国了?”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瞬间在病房中弥漫开来,几乎要凝成实质,窗外的争吵声似乎也模糊了一瞬。
理查德握着水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他咽了咽唾沫,喉咙干得发痛,勉强,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这个行程……应该只有w.U.A.最高层、同济堂的卓雷,寥寥几人知道,她是怎么……
总不能又是华鉴在背后搞鬼吧,他现在真是连想到这个名字都会头疼。
测试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她没有追问细节,只是干巴巴地说了几句安慰,听起来更像是完成社交礼仪:“节哀,敖别堂主的事,我很遗憾。”
然后,她伸出手,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张便签纸和一支笔,快速写了一串数字,递到理查德面前。
“这是我的电话号码。”她说,“我想,我们最好还是互相留个联系方式比较好?”
理查德盯着那张纸条,没有立刻去接,心中思绪杂乱如麻,但测试似乎并不在意他的犹豫,将纸条放在了床头柜上,挨着那个水杯。
“保重。”
留下这两个字,她转身走向房门,毫不犹豫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的争吵声因为她的突然出现而骤然安静了几秒,然后——
“理查德哥哥!!!”
病房门被猛地撞开,班尼冲了进来,这个总是依赖他的弟弟此刻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脸上满是泪痕,扑倒在理查德床边,抓住他放在被子上的手,泣不成声。
“理查德哥哥……你醒了……太好了……你已经睡了好久……”他语无伦次,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理查德抬起另一只没有被他抓住的手轻轻拍了拍班尼抽动的肩膀,他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他的视线越过班尼颤抖的肩膀,落在了病房门口。
郑严站在那里。
他没有进来,只是静静地站在门框的阴影里,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浅灰的眼眸,正落在理查德身上,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剖开审视。
他在看什么?评估他的状态?判断他是否还有利用价值?还是……别的什么?
两人隔着病房沉闷的空气,无声地对视了几秒。
走廊里传来了内斐丽特的声音,她似乎在劝说着什么,语气疲惫而无奈:“严,让他静一静吧,我们先处理外面的事情。”
郑严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他最后看了理查德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随即,他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合情合理离开的借口,转身顺手带上了房门。
“咔哒。”
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