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尼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压抑的抽噎,他依然紧紧抓着理查德的手,仿佛一松开眼前的人就会消失,理查德任由他握着,另一只手有些笨拙地抚摸着男孩柔软的卷发。
这个动作似乎给了班尼一些安慰,他终于慢慢止住眼泪,抬起红肿的眼睛,鼻音浓重地开口:
“理查德哥哥……你、你睡了整整四天……我们都吓坏了……”
四天。
理查德心中一凛。
记忆的最后片段是冰台上刺骨的寒冷,从眉心流向五脏六腑的灼热,以及灵魂被撕裂重组的剧痛。
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华鉴的婚礼,”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地问:“已经结束了?”
班尼点了点头:“今天,不,准确说是今天凌晨开始,一个小时前才结束的正式仪式,盛况空前,半个b国上流社会都去了,媒体铺天盖地报道……是郑严教授代替你去的。”
郑严?
理查德下意识朝门口看去,这倒符合他一贯的风格——高效、直接,但让郑严去参加婚礼,尤其还是测试在场的婚礼……总感觉像是把冰块扔进沸油里。
“他怎么说?”
“他说是‘工作需要’。”班尼耸了耸肩,显然对郑严那套说辞并不买账:“刚才在走廊里他说华鉴虽然,呃……华鉴女士虽然没有亲自见他,但托人给他带了话,说是一定要转达给你。”
理查德闭上眼,太阳穴又开始突突地跳,华鉴从不做无意义的事,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都像棋盘上精心计算过的棋子。
她现在带话给自己是想暗示什么?还是她有另一层更深的算计?
“测试同学也跟着郑严教授一起来了,难得的是,这一路上她居然没像以前那样故意惹郑教授生气,两人一路相安无事地到了医院,结果一上楼……”
班尼顿了顿,脸上露出又气又委屈的表情:“结果一上楼就撞见我们正在跟……哦,对了,理查德哥哥你还不知道吧?”
“不知道什么?”理查德心头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是敖……呃,北海的人!”班尼的声音不自觉地抬高,带着愤慨,“北海亲王的王妃!她亲自带人从c国赶来了,说是要见你!态度……态度特别差,话里话外都是指责,说你配不上郁郡王……之类的……”
班尼说不下去了,眼眶又红了,但这次是气的:“要不是郑严教授及时赶到,我们几个都快吵不过她了!”
理查德愣住了。
嫂子?北海亲王的王妃?
阿海从未提过他的家人,一次都没有。
在理查德的认知里,“北海郁郡王”似乎就是一个独立的封号,阿海说起“北海”时,总是指他自己在北海的势力范围,他的府邸,他的海域。
理查德潜意识里甚至以为,阿海就像c国的传说一样,是天地所生,或者早已斩断了俗世亲缘。
可原来,他是有兄长的,有嫂子,有一个属于“北海”的家族。
那为什么阿海对这一切闭口不谈?以他那单纯爱撒娇的性格,如果不是有极其深刻的缘由,绝不会刻意隐瞒自己的出身和家人。
纷乱的思绪如同纠缠的线团,让本就沉重的头脑更加胀痛,而“家人前来问罪”这个认知,更是在他心头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自责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涌上——如果他更强一些,如果他当时能赶到,如果他……
“理查德哥哥?理查德哥哥!”班尼焦急的呼唤将他从自我谴责的漩涡中拉回现实,男孩担忧地看着他瞬间变得惨白的脸:“你还好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叫医生——”
“不,不用。”理查德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沉浸在情绪里的时候,他看向门口,外面似乎又传来一阵骚动,脚步声纷杂,但争吵声似乎平息了。
病房门再次被推开,这次走进来的是亚伦。
他依旧穿着w.U.A.的作战服,只是没戴帽子,金色的短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但那双碧蓝的眼睛在看向理查德时,锐利中透着明显的关切。
他走进来,顺手带上了门,将外面的世界隔绝。
理查德往他身后看了一眼,门缝前,他似乎瞥见郑严和内斐丽特仍站在走廊里,低声交谈着什么,并没有进来的意思。
“外面怎么了?”\/“你还好吗?”
理查德和亚伦几乎同时开口。
两人都愣了一下,亚伦的嘴角扯出一个无奈的弧度,他走到床边,没有坐椅子,而是直接在床沿坐下,姿态放松了些,但背脊依旧挺直。
“你还好吗?”亚伦重复了刚才的问题,目光认真地看着理查德。
理查德与他对视片刻,在那双熟悉的、承载了太多过往和关切的眼睛注视下,他无法说谎,只能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如果我说我很好,你会信吗?”
“不会。”亚伦的回答很直白。
这反而让理查德心里微微一暖。
亚伦似乎斟酌了一下语句,才继续道:“卓雷大哥带着堂主的……先一步回c国同济堂了,他说那边有很多事情需要紧急处理,等安排妥当,朝阳会过来见你,协助处理后续事宜。”
话语中未言明的词语让理查德的心脏猛地一缩,是了,阿海现出原形战斗,最后传功给他,留下的应该是龙族的躯壳。
卓雷必须尽快将父亲带回东方,准备葬仪。
“临走前,”亚伦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卓雷大哥特意叮嘱我们,那位北海亲王的王妃……用他的原话是‘不是个好相与的’,他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对方来得这么快,这么气势汹汹。”
亚伦皱了皱眉,显然对刚才的冲突仍感不悦:“我们几个嘴皮子加起来都说不过她派来的那些文绉绉的管事,幸好郑严和内斐丽特在,郑严那张嘴……”他似乎想起什么,表情有点古怪:“还有内斐丽特和他一唱一和,好说歹说,对方才勉强同意,让你先养好身体,之后再安排正式会面。”
班尼在一旁用力点头,补充道:“她们暂时住进w.U.A.安排的官方接待处了,但派人守在了医院楼下,说是‘保护’,但我觉得就是监视!”
理查德沉默地听着,亚伦和班尼,他的战友和兄弟,在他昏迷的时候,已经替他挡下了一波来自“家人”的责难,这份情谊沉甸甸的,压在他心头,混杂着感激和更深的无力。
他不能再让他们独自面对这些。
“谢谢你们。”他声音沙哑,但很清晰。
亚伦摆摆手,显然不在意这个,他看着理查德依旧苍白的脸色和眼底深重的阴影,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的身体……到底怎么回事?医生说你体征平稳,但就是昏迷不醒,也查不出原因,卓雷走之前,只说你是‘需要时间’,具体情况他也不清楚。”
终于问到这个问题了。
理查德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手似乎没什么变化,但他能感觉到,某种根本性的东西已经不同了。
那不是力量增强那么简单,而是构成“理查德·古德曼”的物质基础,仿佛被替换、被升级、被嵌入了不属于人类范畴的代码。
他闭了闭眼,整理着混乱的感受和从阿海那里获取的模糊信息。
“我没有受伤,”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说得有些艰难,“至少,不是物理意义上的伤,昏迷是因为阿海在最后,把他的修为传给了我。”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班尼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亚伦的眼神骤然变得犀利起来。
“传功?”亚伦的眉头紧锁,“东方的修行方式果然和魔法体系完全不同,在我们的认知里,魔力等阶可以修炼提升,但从来没听说过可以直接‘传输’给他人,还能让人昏迷几天。”
“不只是传输那么简单。”理查德摇摇头,试图描述那种诡异的感觉,“那蠢龙……他好像不只传了修为,还顺便帮我‘改造’了一下身体。”
“改造?!”班尼惊呼出声,紧张地上下打量他,“那你现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会不会有后遗症?感觉奇怪吗?”
“很难说这种感觉是好是坏……”理查德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但有一点我很确定:我现在,绝对不是正常人类该有的状态。”
他看着亚伦和班尼,表情复杂:“非要说的话……我感觉自己像个‘超人类’。”
房间里出现了几秒钟尴尬的静默。
班尼眨了眨眼,小声吐槽:“……理查德哥哥,你知道你这话听起来很像漫画看多了的青少年吗?”
理查德被噎了一下,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好吧,这形容是有点蠢,更准确点说,我现在感觉自己像……像卓雷大哥那样的修士,不是指修炼方式,而是从身体基础层面,就强壮、坚韧得不像普通人。”
亚伦闻言,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目光在理查德身上扫视:“东方的修炼法门确实神秘,我们的魔法训练主要提升对魔力的感知、操控和储备,虽然高阶魔法师寿命和身体素质也会优于常人,但那更像是魔力浸润的附带效果,而非直接强化。”他顿了顿,“你具体有什么感觉?”
“浑身都‘不得劲’。”理查德叹了口气,试图找到更贴切的描述,“不是疼,也不是虚弱,而是一种不协调感,好像我的大脑还没完全适应这具被‘升级’过的身体,感官变得更敏锐,但信息处理起来有点过载,力气似乎变大了,但对力道的控制却变得粗糙,还有……”
他顿了顿,手不自觉地抚上左胸口:“这里,总感觉有点怪怪的,像是多了点什么,又像是少了点什么。”
听到他说胸口,班尼突然想起了什么,立刻转身从自己放在椅子上的书包里翻找起来,很快拿出一摞装订好的纸张。
“难道你说的是这个?”班尼把那一叠报告单递给理查德:“这是你这几天做的各项检查结果,医生们也很困惑。”
理查德接过报告单,最上面是血液分析和常规生化指标,一切正常,甚至有些指标好得惊人,他快速翻动着,直到看到一份心脏磁共振成像报告。
他的目光凝固在报告单附带的影像图片和结论描述上。
图片显示,在他心脏的左心室区域,靠近心尖的部位,嵌入了一个……呃,异物?
那异物呈现出一种规则的、边缘清晰的扇形轮廓,材质不明,在影像中呈现出与周围心肌组织截然不同的信号特征,它安静地待在那里,似乎与心脏组织有某种程度的融合,但并没有影响心脏的搏动功能和血流。
报告结论写着:“心脏内见性质不明扇形异物嵌入,暂未见对心脏结构及功能造成明确影响,建议密切随访观察,避免剧烈碰撞该区域。”
理查德盯着那个“扇形异物”,思维一片空白,他的心脏里有东西?什么时候进去的?怎么进去的?为什么他毫无知觉?
“医生们的意见是,”亚伦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语气尽量保持平稳:“既然它目前没有影响你的健康,也没有引发任何症状,就不要去动它——以后你需要格外注意,戒酒,避免对胸部的剧烈冲击,健康第一,知道吗。”
理查德愣愣地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报告单的边缘,心脏里的扇形异物、阿海最后点在他眉心的光、身体被改造的感觉……
阿海在最后时刻,可能把他的一部分,或者说某种东西,留在了他的身体里,就像留下了一个印记,一个锚点。
“理查德哥哥?”班尼担忧地看着他失神的样子。
理查德深吸一口气,将报告单轻轻放在被子上,试图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我没事,只是需要时间消化这些。”
三人又闲聊起来,主要是亚伦和班尼告诉理查德这四天里外面发生的一些事情:w.U.A.对N市事件的初步处理、媒体的喧嚣、各方势力的反应、以及独立小队据点暂时由内斐丽特帮忙照看等等。
但理查德努力集中精神去听,但巨大的信息量和身体内部的异常感,加上失去阿海的情绪低落,让他感到一种身心俱疲的恹恹。
亚伦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状态,他看着理查德依旧苍白的脸和眼底挥之不去的暗影,想到他刚刚经历了生离死别,心情必然低落到了谷底。
他害怕理查德又会像以前那样,重新缩回那个封闭、自我毁灭的壳里。
抿了抿嘴唇,亚伦站起身:“你饿了几天了,我去食堂看看有什么适合你现在吃的东西,吃完我也得回岗上了,今天是旷工溜出来的,再不回去,我的副官恐怕要带着人冲到医院来抓我了。”
他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试图缓和病房里沉闷的气氛,班尼也连忙点头:“对对,理查德哥哥睡了四天,全靠输液,肯定饿坏了!我去打点热水来。”
理查德看着他们,心中涌起复杂的暖流,他知道兄弟们对他的关心和那份小心翼翼的不安,他们害怕他倒下,害怕他消沉,所以,他也弯起嘴角,点了点头,轻声说:“好,麻烦你们了。”
亚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出了病房,班尼也拿起热水瓶,跟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仪器偶尔发出的轻微滴答声,和窗外远处城市永不间断的背景噪音。
理查德靠在床头,目光落在雪白的被单上,又缓缓移向自己的双手,最后停驻在左胸口的位置。
他能感觉到心脏在平稳地跳动,那节奏似乎比以往更加有力,但他没有饥饿感,或者任何渴求食物的本能。
一丝一毫都没有。
他没有告诉亚伦和班尼。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紧闭的房门,听着门外远去的脚步声,在心中默默地想:
我一点也不饿啊,阿海。
这是你留给我的“期望”吗?让我从日常开始,每分每秒地体验你的生活?
呵,论坏心眼,你可比郑严都不遑多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