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城州牧府衙正堂，炭火烧得极旺，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沉重与肃杀。上首，刘备端坐主位，玄甲幽暗，猩红大氅垂落，腰悬雌雄日月剑，目光沉凝如渊，扫视堂下。左右两侧，分坐着此次东征的核心将佐与匆匆赶来的幽州残存郡守。
左侧首位，公孙瓒一身银甲虽经擦拭，仍难掩血火痕迹，按剑而坐，脊背挺直如枪，眉宇间是毫不掩饰的桀骜与杀伐气。下首张飞、赵云、张方依次排开，玄甲、白袍、灰甲泾渭分明，却散发着同样凛冽的战意。
右侧，气氛则复杂得多。广阳太守魏攸，一个四十余岁的文士，面容清癯却带着久经战火的疲惫与坚毅，他身侧便是代郡太守刘恢——后者形容憔悴，官袍破损，脸上犹带着城破逃亡的惊悸与刻骨的仇恨。再下是上谷太守阎志，此人约莫三十五六，面皮白净，眼神闪烁，带着一种刻意的圆滑与置身事外的疏离感，与身边那些满身风霜的同僚格格不入。末席是涿郡太守孙瑾，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诸公，”刘备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不高，却清晰地压过炭火的噼啪声，“并州军东来，赖公孙都尉坚守，赖诸公戮力，方保蓟城、涿郡等一息尚存。然，幽州十一郡国，九郡沦丧，千里焦土，百姓流离，皆拜张举、张纯二贼并乌桓丘力居等部所赐！”他目光如电，扫过众人，“今，难楼、乌延授首，其部灰飞烟灭，此乃天罚，亦是我汉家儿郎以血还血之始！”
公孙瓒猛地一拍案几，震得茶盏乱跳，声如金石：“说得好！玄德！难楼、乌延不过是丘力居放出来咬人的两条疯狗！两条狗死了，主人还在辽西逍遥！不宰了丘力居那条老狗，幽州永无宁日！我白马义从愿为先锋，踏平辽西！”他环眼圆睁，凶光毕露，直刺阎志、孙瑾等态度暧昧者。
魏攸立刻起身，声音嘶哑却带着决绝：“刘使君！公孙都尉所言极是！广阳郡城几度濒临破灭，百姓十室九空，血债累累！丘力居乃祸乱之首，其心叵测，绝不可信！末将虽文吏，亦知此獠不除，幽州难安！广阳残兵，愿附骥尾，拼死一战！”
刘恢更是双眼赤红，猛地站起，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代郡…代郡没了！我的治所，我的百姓…都被乌桓的畜生…屠戮殆尽！”他哽咽着，手指死死抠着案几边缘，指节发白，“丘力居…还有那个苏仆延…他们…都是帮凶！血债必须血偿！使君！给我一支兵，我要亲手砍下丘力居的头颅，祭奠代郡十万冤魂！”
堂内气氛因这血泪控诉而陡然升温。张飞豹眼中凶光闪烁，张方按着刀柄的手指微微用力，赵云虽沉静，目光亦锐利如刀。
阎志却在这时轻咳一声，缓缓起身，脸上堆起职业化的圆滑笑容，声音不急不缓：“刘使君，公孙都尉，魏府君，刘府君，诸位将军息怒。下官…以为，战事凶险，还需慎重。”他无视刘恢几乎要喷火的目光，自顾自道，“丘力居雄踞辽西，控弦之士不下十万，更有辽东苏仆延为奥援，实力远非难楼、乌延可比。如今他既慑于使君雷霆之威，又献上张纯逆贼首级，足见其…有归化之心？若再动刀兵，恐…玉石俱焚啊。”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下官治下上谷，与乌桓各部杂居，深知其情。若能许以厚利，羁縻安抚，令其约束部众，则边地可暂安。战端一开，生灵涂炭，恐非百姓之福。”
“羁縻安抚？”公孙瓒嗤笑一声，如同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指着阎志的鼻子，“阎太守！你上谷倒是‘安’得很！难楼那狗贼的商队，怕是前几天还大摇大摆在你沮阳城下做买卖吧？乌桓人在你治下烧杀抢掠时，你这‘安抚’又在何处？我看你不是安抚，是养虎为患！是懦弱无能！”
阎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强辩道：“公孙都尉此言差矣！下官…下官也是为幽州大局着想！丘力居毕竟势大…”
涿郡太守孙瑾也颤巍巍起身，他年事已高，脸上带着深深的忧虑：“使君…公孙都尉…阎太守之言，虽不中听，却也…有几分道理。丘力居势大，若逼之过急，其倾巢来攻，以我幽州目下残破之力…恐难抵挡。况…战事一起，涿郡首当其冲，百姓何辜啊…”
刘备一直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雌雄日月剑冰冷的剑鞘。堂下争论，如同幽州现状的缩影：有公孙瓒、魏攸、刘恢这般血性未泯、誓死复仇的主战派；也有阎志这种首鼠两端、试图在胡汉夹缝中左右逢源的骑墙者；更有孙瑾这等虽怀忧虑、却因老弱而畏战的地方守臣。丘力居献上张纯人头，看似恭顺，实则是以退为进，以张纯性命为筹码，试探朝廷底线，换取自身喘息甚至更多利益！其使者离去时那看似谦卑实则倨傲的眼神，那隐隐以武力自恃的姿态，如同毒刺扎在刘备心头。
就在这时，堂外传来禀报：“启禀主公！辽西丘力居使者，言有要事面呈州牧！”
堂内瞬间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投向刘备。阎志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
“传。”刘备声音平静无波。
一名身着乌桓贵族服饰、头戴貂帽的使者被引入堂中。此人身材高大，面皮黝黑，眼神锐利，虽躬身行礼，姿态却并无多少卑微，反而带着一丝审视。他身后一名随从，捧着一个尺余见方、用锦缎覆盖的木盘。
“辽西乌桓部丘力居大人使者，乌尔泰，拜见刘幽州！”使者声音洪亮，带着草原口音。
“使者去而复返，所为何事？”刘备淡淡问道，目光落在那蒙着锦缎的木盘上。
乌尔泰直起身，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带着几分残忍的快意：“我家大人感念刘幽州天威，不敢怠慢。回程途中，恰遇叛贼张纯欲携其亲信，潜逃漠北，投奔鲜卑！我家大人念及幽州生灵，更念刘幽州平叛之心，遂…替天行道，擒杀了此獠！”他一挥手，身后随从猛地掀开锦缎！
一颗须发戟张、怒目圆睁、肤色青灰的头颅赫然呈现！正是自封“弥天将军、安定王”的张纯！断颈处血迹已干涸发黑，散发出淡淡的腥气。
“嘶——”堂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魏攸、刘恢眼中爆发出大仇得报的狂喜！公孙瓒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阎志、孙瑾则面露惊骇，随即又强作镇定。
乌尔泰将堂内众人反应尽收眼底，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声音更加洪亮：“此乃我家大人献给刘幽州的第二份诚意！张纯逆贼，祸乱幽州，荼毒生灵，罪该万死！我家大人已将其首级奉上，其随从党羽，尽数诛灭！辽西乌桓，愿永为汉室藩屏，共保北疆安宁！”他微微一顿，话锋却隐隐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强硬，“只望刘幽州体察我家大人忠顺之心，约束诸军，莫再起无谓刀兵，以免…伤及无辜，徒耗国力。辽西十万控弦之士，亦不愿再见烽烟，只盼与幽州…相安无事，互通有无。”
最后几句，看似谦卑，实则赤裸裸的武力炫耀与威胁！十万控弦之士！相安无事！这分明是划地自守、拥兵自重的宣言！丘力居用张纯的人头，买一个朝廷的“默许”，买他继续做辽西的土皇帝！
堂内死寂！阎志脸上已露出“果然如此”、“当见好就收”的神情。孙瑾也明显松了一口气。魏攸、刘恢则攥紧了拳头，眼中怒火升腾。公孙瓒的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几乎要拔剑而起！
刘备的目光，却始终平静地落在那颗狰狞的头颅上。他缓缓起身，走下主位，来到木盘前。他伸出手，指尖并未触碰那颗冰冷的首级，而是轻轻拂过木盘边缘沾染的、已然干涸的暗红色血迹。那触感，冰冷而粘腻。
“丘力居大人…有心了。”刘备的声音终于响起，平静得如同结冰的湖面，听不出喜怒。他抬起头，目光直视乌尔泰那双隐含倨傲与试探的眼睛，“张纯伏诛，确是大快人心。辽西乌桓…愿为藩屏？”
乌尔泰迎着刘备的目光，心头莫名一紧，但仍强自镇定，躬身道：“正是！我家大人一片赤诚，天地可鉴！”
“好。”刘备微微颔首，嘴角似乎向上弯了一下，却毫无暖意，反而更显森寒。“这份‘诚意’，本官收下了。使者远来辛苦，请先至驿馆歇息。如何‘相安无事’，容本官…细细思量。”
“谢幽州！”乌尔泰心中一松，以为目的达成，带着随从行礼告退。
使者身影消失在门外，堂内压抑的气氛却并未消散，反而更加凝重。
阎志迫不及待地开口：“使君！丘力居连献二张首级，其心可昭！十万控弦之士，非虚言也！若能就此罢兵，许其羁縻…”
“放屁！”公孙瓒再也按捺不住，暴喝出声，声震屋瓦，“阎志！你眼睛瞎了还是心瞎了？丘力居这是拿张纯的人头当护身符！他在警告我们！他在划地盘！什么藩屏？分明是拥兵自重！今日许了他辽西，明日他就敢要辽东、要右北平！乌桓狼子野心，永不知足！此獠不除，幽州永无宁日！”
魏攸也厉声道：“阎太守！张纯是死了！可那些被乌桓铁蹄踏碎的城池呢？那些被掳掠屠杀的百姓呢？血债，难道一颗张纯的头颅就能一笔勾销？丘力居手上沾的血，比张纯只多不少！”
刘恢更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代郡…代郡十万冤魂…在看着啊…”
刘备没有理会堂下的争执。他缓缓踱步，回到主位，重新落座。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幅巨大的幽州舆图，落在辽西郡那片广袤的区域上。丘力居使者那隐含威胁的话语——“十万控弦之士”、“不愿再见烽烟”、“徒耗国力”——如同冰冷的毒蛇，在他耳边嘶嘶作响。献张纯人头，不过是丢出一块带血的骨头，想让他这头猛虎满足于眼前的血腥，放弃对真正猎物——辽西那头盘踞的、更加肥硕凶残的头狼——的追猎！
分化？拉拢？在丘力居绝对的实力和根深蒂固的傲慢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他根本不屑于真正的臣服，他要的是割据！是承认他在这片汉家土地上称王称霸的特权！
一股冰冷的怒意，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在刘备胸中积聚、冲撞！他仿佛看到了丘力居在王帐中得意狞笑的脸，看到了辽西乌桓狼骑在汉家土地上继续耀武扬威的景象！难楼、乌延的血，还不够！远远不够！不足以洗刷幽州的耻辱，不足以震慑所有觊觎的豺狼！
他的手，无意识地再次按上了腰间的雌雄日月剑剑柄！就在指尖触及那冰冷剑锷的瞬间——
“嗡…铮！”
一声低沉而清越的颤鸣，毫无征兆地从剑鞘之内传出！并非龙吟虎啸的杀伐之音，却似日轮破晓的嗡鸣，月华倾泻的幽咽！雌雄双剑在鞘中齐齐震动，一股清冷与温煦交织的奇异锋锐之气瞬间弥漫整个大堂！剑柄上镶嵌的日月玉饰，光华流转，竟隐隐透出鞘外！
堂内所有人为之一窒！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被无形剑锋抵住咽喉的凛冽感瞬间攫住了每个人的心脏！公孙瓒的怒喝戛然而止，阎志的圆滑僵在脸上，魏攸、刘恢、孙瑾皆面露惊骇！张飞、赵云、张方更是霍然起身，手按兵刃，眼中精光爆射！他们身负异禀，对这股源自神兵的凛冽杀意感受最为清晰！
刘备的身体微微一震！那剑鸣并非传入耳中，而是直接在他识海深处震荡！一股沛然莫御的意志轰然席卷！丘力居使者倨傲的眼神，张纯头颅狰狞的表情，难楼王庭的冲天大火，乌延山谷的遍地尸骸，代郡流民空洞的双眼…无数画面碎片般闪过！最终，定格在辽西那片广袤的土地上，一双冰冷、贪婪、充满傲慢与挑衅的巨大狼眸，正隔着舆图，与他冷冷对视！
剑鸣渐息，余韵犹存。
堂内死一般的寂静。炭火依旧噼啪，却无人再敢言语。所有人都被那突如其来的、源自神兵的恐怖威压所震慑，目光惊疑不定地聚焦在主位那道身影上。
刘备缓缓抬起头。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可怕。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仿佛有万丈冰川在无声地崩裂，有炽热的熔岩在奔涌咆哮！他缓缓松开按着剑柄的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清越鸣颤的余韵。
他的目光扫过堂下神色各异的众人，最终落在舆图辽西的位置，声音不高，却如同金铁摩擦，带着斩断一切犹疑、冻结灵魂的冰冷决绝，一字一句，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大堂：
“诸君。”
“丘力居，非张纯、张举之流可比。”
“其势大，其心野，其志…在裂土！”
“献张纯之首，非恭顺，乃示威！乃划界！乃欲以汉家太守之头颅，买他丘力居辽西王之位！”
“此獠不除，非但幽州难安，北疆永无宁日！汉家威严，将荡然无存！”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斩钉截铁的杀伐意志：
“欲行仁政，先除豺狼！欲安黎庶，必握刀锋！”
“传令三军！”
“整军！备械！囤粮！”
“十日之后——”
刘备的手掌，带着万钧之力，重重拍在舆图辽西郡的中心位置，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案几上的茶盏应声跳起！
“兵发辽西！”
“诛灭丘力居！”
“诺——！” 公孙瓒、张飞、赵云、张方、魏攸、刘恢同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声浪如同狂潮，瞬间冲垮了堂内所有的犹豫、怯懦与骑墙！战意，如同燎原之火，熊熊燃烧！
阎志脸色惨白如纸，瘫坐在席上，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孙瑾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刘备独立于舆图前，玄甲猩氅，身影在烛火下拉得很长。腰间雌雄日月剑归于沉寂，但那无形的锋锐之气，却已如同实质的宣言，笼罩了整个蓟城，直指辽西！一场决定幽州命运、注定更加惨烈血腥的决战，在这剑鸣余音中，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