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的寒意同样笼罩着徐州治所彭城。刺史府内,暖阁熏香,却难以驱散徐州牧陶谦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忧色与疲惫。陶谦坐在案前,他的眉头紧紧皱起,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身上。与兖州的刘岱不同,刘岱的犹豫和彷徨更多是因为面对局势的不确定性而产生的,而陶谦的烦恼则源自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对未来的恐惧。 他知道,徐州如今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境。外部有强敌环伺,内部又有各种问题亟待解决。而他作为徐州的最高长官,却感到自己在这重重困难面前如此渺小和无力。 陶谦不禁想起了过去的日子,那时的徐州虽然也有一些困难,但远没有现在这般严峻。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心中的忧虑愈发沉重。面对这无尽的烦恼和恐惧,陶谦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手中同样拿着来自邺城的邸报,那上面凉州的战功、辽东的拓土、书院的兴建,字字句句都像针一样刺着他敏感的神经。刘备,这个昔日他或许还曾以同宗晚辈视之的枭雄,如今已成了高踞龙庭、威加海内的皇帝。而他自己,垂垂老矣,守着徐州这四战之地,强敌环伺,内部纷杂,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
“都说说吧……”陶谦的声音沙哑,带着老人特有的浑浊气息,他将邸报轻轻推前,“陛下……声势愈隆了。我徐州,该如何是好?”
他麾下的核心僚属皆在堂下:别驾赵昱,为人刚正,素有清名;治中王朗,乃经学大家,名重一时;从事孙乾,能言善辩,长于外交;典农校尉陈登,出身下邳豪族,年轻有为,却野心勃勃;另有代表徐州地方豪强武装力量的骑都尉臧霸及其副手孙观,此二人拥兵自重,镇守开阳,一定程度上自成体系。
别驾赵昱率先开口,他神情肃然,拱手道:“使君!新皇登基已近三载,虽是新兴,然确是汉室苗裔,更兼讨灭董卓,扫清寰宇,拨乱反正,此乃天下共睹!其政令虽严,然北地渐显中兴气象,此非虚言。名既正,言既顺,势既成!使君乃汉臣,牧守徐州,自当上表称臣,恪守臣节,听从朝廷号令。如此,上不负汉室,下可安徐州百姓。若首鼠两端,恐非善策!”他话语直接,充满了对正统的维护。
治中王朗紧接着附和,他引经据典:“赵别驾所言极是。《春秋》大义,尊王攘夷。今天子乃刘氏正统,承继大统,天下归心。我徐州岂能自外于朝廷?使君当速遣使节,奉表至邺城,表明心迹,恭贺新政。并请朝廷派遣刺史、太守,以示徐州并无割据之心。如此,方为长治久安之道。”他的观点更侧重于儒家道统和礼法。
陶谦听着这两位“正臣”的言论,花白的眉毛微微蹙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这些话冠冕堂皇,却丝毫缓解不了他内心的焦虑。交出权柄?听候调遣?他经营徐州多年,岂甘心就此拱手让人?
这时,典农校尉陈登出声了。他年轻气盛,目光锐利,代表着徐州本土豪强大族的利益。他冷笑一声,道:“赵别驾、王治中莫非只读圣贤书,不闻窗外事?不错,刘备是姓刘,可他那套‘度田检籍’、‘定边安民’,分明是剜肉补疮的酷烈苛政!度田检籍,就是要丈量我等士族田产,清查隐匿人口,夺我之根基!定边安民,更是要将胡虏内迁,与汉民杂处,坏我华夏衣冠,更兼耗费无数钱粮!此等政策,岂是仁政?简直是暴政!”
他转向陶谦,语气激昂:“使君!刘备在北地能行此策,是因他兵强马壮,无人能制!我徐州岂能盲从?如今袁本初虽亡,然其弟袁术据淮南,兵精粮足;兖州刘岱,亦是宗亲,岂能真心臣服?荆州刘表、益州刘璋,皆坐拥大州,观望成败。使君何不遣使连结四方,共举义旗,北伐伪帝刘备,清君侧,正朝纲!如此,既可保徐州基业,亦可成不世之功名!岂不比束手待毙,任人宰割强过万倍?”
陈登的话语犹如一阵春风,轻柔而又有力地吹拂着陶谦的耳畔。他的言辞如同一幅绚丽多彩的画卷,在陶谦的眼前徐徐展开,展现出一个充满希望与挑战的未来。
陈登的描述极具煽动性,他用生动的语言勾勒出一个结盟自保的蓝图,让陶谦仿佛看到了自己与其他势力紧密合作、共同抵御外敌的场景。这个蓝图不仅是一种策略,更是一种对未来的期许,让陶谦心中燃起了一团火焰。
然而,陈登的话语并未止步于此。他进一步描绘了一个主动出击的画面,然而这确实陶谦所不愿见到的,或许年轻的他会因为这个画面而心潮澎湃,但是上了年纪的他只想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他的渴望是成为一方霸主,掌控自己的势力范围,不再受他人的欺凌与压迫。而他的恐惧则是被其他势力吞并,失去自己辛苦打拼而来的一切。
骑都尉臧霸与孙观对视一眼。臧霸沉声道:“末将等唯使君马首是瞻。然则,用兵之事,关乎存亡,需慎之又慎。北伐之议,牵涉甚广,若无万全把握,恐招灭顶之灾。”他们手握兵权,但根基在地方,态度更为务实和谨慎,既不想轻易卷入大战,也不想完全放弃自主权。
从事孙乾则圆滑得多,他打圆场道:“诸位所言皆有道理。依乾之见,或可先行派遣使者,往邺城觐见,一则观其虚实,二则示以恭顺,缓和局面。同时,亦可暗中与淮南、兖州等地通使,观望其态度,再做决断不迟。此为万全之策。”
堂下顿时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赵昱、王朗主张立即归附;陈登主张联合对抗;臧霸、孙观态度暧昧;孙乾则主张骑墙观望。
陶谦听着这纷乱的争论,只觉得头痛欲裂,心烦意乱。他本就年迈体衰,被这巨大的压力折磨得更加憔悴。他挥了挥手,无力地道:“好了……好了……今日就议到此吧。诸位……且先退下,容老夫……再细细思量。”
众人见陶谦面露极度疲惫之色,只得躬身告退。
偌大的大堂里,此刻空荡荡的,只剩下陶谦孤零零地坐在那里。炭火在火盆中噼啪作响,跳跃的火苗映照着他那张苍老而又迷茫的面庞。
陶谦心中暗自叹息,他对赵昱和王朗那套所谓的忠君爱国的说辞实在是厌烦透顶。这些人总是把道德大义挂在嘴边,却丝毫不懂得体谅他这个主君的难处。在陶谦看来,他们的观念太过迂腐,根本无法应对当下复杂的局势。
然而,陈登那赤裸裸的世家私心和煽动性言论同样让陶谦心生厌恶。陈登一门心思地想要维护自家的利益,全然不顾这样做会给徐州带来怎样的后果。陶谦深知,如果任由陈登的言论泛滥,那么徐州必将陷入无尽的战火之中,万劫不复。
至于臧霸和孙观,他们手握重兵,却难以完全信赖。陶谦明白,这些人之所以表面上对他恭恭敬敬,无非是看中了他手中的权力和地盘。一旦局势发生变化,他们很可能会倒戈相向。
最后,还有孙乾。孙乾这个人,只会和稀泥,对于解决实际问题毫无帮助。陶谦觉得,自己身边竟然没有一个真正能为他分忧解难、出谋划策的人,实在是可悲可叹。
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和无力感攫住了他。乱世之中,想做一安安乐公而不可得吗?
“来人。”他声音低沉地唤道。
心腹家奴上前。
“去……请曹宏先生过来。”陶谦吩咐道,声音中带着一丝依赖。
曹宏,他与陶谦不仅是同乡,更是陶谦的心腹之人。然而,这个人并没有什么特别出众的才能,但其最擅长的却是揣摩陶谦的心思。他深知陶谦的喜好和需求,总是能恰到好处地迎合陶谦,对其阿谀奉承,让陶谦感到无比愉悦。
曹宏经常陪伴陶谦一起饮酒作乐,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常亲密。陶谦对曹宏的信任程度极高,甚至将一些重要的事务交给他处理。然而,曹宏的这种行为却遭到了赵昱、陈登等正直之士的唾弃和鄙视。
赵昱和陈登都是品行端正、刚正不阿的人,他们对曹宏这种靠谄媚讨好上司来获取地位和权力的行为深感厌恶。他们认为曹宏这样的人不仅没有真才实学,还会对陶谦的决策产生不良影响,因此对他十分不屑。
不多时,一个身材微胖、面带谄笑的中年文士快步走了进来,正是曹宏。“使君唤我?可是为今日议事烦忧?”他一来,便直接点破陶谦的心事。
陶谦叹了口气,将堂上争论大致说了一遍,捶着腿叹道:“宏弟啊,你说说,这……这该如何是好?归附不甘,对抗不敢,观望亦非长久之计,老夫真是心力交瘁了!”
曹宏笑眯眯地给陶谦斟上一杯热酒,轻言细语道:“使君何必自寻烦恼?赵昱、王朗,腐儒尔,只知空谈大义,岂知世道艰难?陈元龙年少气盛,只顾自家田亩,欲拖使君下水,其心可诛!臧宣高等人,武夫而已,只求自保。孙公佑倒是滑头,然也无甚主见。”
他凑近些,低声道:“以宏之见,使君年事已高,当以保境安民、颐养天年为要。朝廷那边,表面文章不可不做,遣一使者,送上些恭顺言辞和贡品,搪塞过去便是。至于袁术、刘岱等处,暗中保持联系即可,万不可轻易承诺什么。这徐州,只要使君在一天,便是使君说了算!何必管他邺城刮什么风?及时行乐,方是正道啊!”
这一番话,犹如一把利剑,直直地刺进了陶谦的内心深处,每一个字都像是专门为他而说的一般,精准地击中了他的要害。陶谦原本在艰难的战略抉择中苦苦挣扎,左右为难,不知道该如何选择才好。然而,这番话却如同一道曙光,瞬间照亮了他眼前的黑暗,让他看到了一条看似轻松、实则逃避现实的道路。
这条道路虽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但却能让陶谦暂时摆脱眼前的困境和压力,去享受那片刻的安宁与快乐。它就像是一个温柔的陷阱,诱惑着陶谦一步步走进去,最终陷入其中无法自拔。
陶谦浑浊的眼睛里亮起一丝光,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长吁一口气:“知我者,宏弟也!就依你之言!就依你之言!”
心中的块垒仿佛瞬间消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放纵的欲望。
“来人!”陶谦的声音忽然提高了些许,带着一种释然后的急切,“设宴!奏乐!起舞!”
很快,刺史府的后堂便丝竹声起,歌舞翩跹。美酒佳肴如流水般呈上,娇媚的舞女旋转着曼妙的身姿。陶谦左拥右抱,与曹宏推杯换盏,放浪形骸,似乎要将所有的烦恼和压力都沉浸在这片刻的欢愉之中。
彭城冬夜的寒冷被隔绝在温暖的厅堂之外。然而,厅内的笙歌燕舞,却更像是一层薄薄的纱幔,勉强遮盖着徐州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老迈的陶谦选择了逃避,但历史的洪流,并不会因为他的沉醉而停下脚步。徐州的未来,在酒杯的碰撞和女子的娇笑声中,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危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