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诸葛亮与卢毓这两位年仅十二岁便因才智超卓而被破格录取的孩童低声交谈,引得周围几位年长学子也投来好奇目光之际,学堂外传来了沉稳而清晰的脚步声。原本还有些细微议论声的讲堂,顿时安静了不少,学子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门口。
只见一位年约三旬、身着青色儒袍、头戴巾帻的中年文士缓步走了进来。他面容清癯,神态安详,目光温和而睿智,步履间带着一种书香门第特有的从容气度。虽不及其父郑玄那般令人一见便心生肃穆的泰斗威仪,但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沉稳风范。
他走到讲堂正前方的师席前,目光平和地扫过台下。堂内学子,大多为十八岁上下的青年,如曹铄、诸葛瑾等,亦有不少年近弱冠者。而诸葛亮、卢毓这等年幼的身影在其中显得尤为突出。此刻,所有人都带着或好奇、或审视、或期待的目光望着他。
文士并未立刻开口,而是轻轻将手中捧着的几卷书册置于案上,动作舒缓而郑重。然后,他面向众学子,微微拱手,声音清朗,不高不低,却恰好能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诸位学子,安好。鄙人郑益,北海高密人士。蒙陛下不弃,朝廷信重,自今日起,忝为这冀州书院院长之职。诸君皆是我北地俊彦,未来栋梁,愿与诸君共勉,切磋学问,砥砺品行。”
郑益?
台下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许多学子都知道,不久前抵达邺城的经学泰斗郑康成先生有一位公子随行,却没想到,接替管宁先生执掌书院牛耳的,竟是这位郑益!
曹铄与诸葛瑾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与思索。他们原以为,朝廷会派遣一位资历更老、名望更高的名儒前来坐镇。诸葛亮乌溜溜的眼睛眨了眨,小声对身旁的卢毓道:“是康成公之子。”卢毓微微颔首,稚嫩的脸上神色不变,只是目光更加专注地投向了台上的郑益。
郑益似乎料到了学子们的反应,他并未着恼,反而微微一笑,继续道:“诸君或许有所疑虑。益才疏学浅,确不敢与家父、更不敢与管宁先生相比肩。然,学问之道,贵在求真,贵在传承,亦贵在致用。陛下与朝廷设立州郡书院,意在系统培养实务之才,以应国家所需。益虽不敏,愿以此为目标,竭尽绵薄。”
他这番话,态度谦逊,却点明了自己执掌书院的理念——“求真”、“传承”与“致用”。尤其是“致用”二字,让一些习惯了经义辞章的学子感到些许新奇,也让如曹铄、诸葛瑾等心思敏锐者若有所思。
“书院之名,已更曰‘冀州’,”郑益指向门外的新匾额,“此非降格,实乃明志。冀州,乃陛下龙兴之地,北疆之屏障,天下财赋之重镇。本院依朝廷新制,以十八岁为入学标准,学制四年。其间,需研读经史,奠定根基,亦需修习农桑、水利、算学、律法、钱谷、舆地等实务科目。四年之后,学行考核优异者,由州郡量才录用,授以职事;次者,亦可于郡县觅得进身之阶,皆需从基层吏员做起,历练一年,察其成效,方可正式叙用。若有天资卓绝、志在深造者,经考核,可荐入雒阳太学,继续研习高深学问。”
这一番关于书院定位、学制及出路的清晰阐述,彻底明确了冀州书院乃至各州书院未来的方向。它不再是单纯研究经典的象牙塔,而是成为了国家培养、选拔基层官吏的重要途径。台下学子们神色各异,有的摩拳擦掌,觉得找到了明确的晋升之阶;有的则面露沉思,衡量着自身志趣与这新制度的契合度。诸葛亮和卢毓虽然年纪小,却也听得明白,这对他们而言,意味着更长的学习时间和更系统的培养。
“当然,”郑益话锋一转,语气严肃,“根基不牢,地动山摇。经史之学,乃修身立命之本,文明传承之脉,绝不可偏废。日后课程,上午仍以研读经典为主,由我与几位博士为大家讲解。下午,则根据朝廷要求及个人志趣,修习各类实务课程,或参与辩难、策论。望诸君能珍惜这四年光阴,文理兼修,学以致用,方不负朝廷厚望,不负家中期许。”
接着,郑益进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问对”。他鼓励学子们就目前所学、心中所惑,或对新学制的看法自由发问。起初,学子们还有些拘谨,但在郑益温和而富有启发性的引导下,气氛逐渐活跃。
有学子问及经典学习与实务课程的时间分配,郑益详细解释了课程安排,强调二者相辅相成。有学子对未来的考核与授官标准表示关心,郑益则阐述了朝廷将采用的“学行考核”原则,即不仅看学业成绩,也看重平日品行与实际处事能力。
轮到年纪最小的诸葛亮时,他站起身,虽然个子矮小,却毫无怯意,声音清亮地问:“院长,朝廷设此学制,意在通才。然人之精力有限,涉猎虽广,如何能确保所学皆精?若博而不精,岂非徒耗光阴?”
此问颇为尖锐,触及了通才教育的核心矛盾。郑益眼中露出赞赏,他走下讲台,来到诸葛亮面前,俯身平视着他,认真答道:“阿亮此问,切中要害。朝廷所求,非是样样精通之全才,而是根基扎实、视野开阔、能明事理、可任实务之才。四年之学,旨在为尔等打下坚实基础,掌握治学处事之方法,明确未来专精之方向。譬如筑台,基广则台稳。至于日后是在此基上建起经学高阁,还是律法明堂,或是水利丰碑,则看个人志趣与机缘。但若无此广基,则一切皆为空谈。关键在于,学习之时,需手眼心齐到,知其为用,而非死记硬背。”
他回答的不仅是诸葛亮,也是告诉所有学子新学制下的学习方法。卢毓在一旁听得极其认真,默默思索着。
曹铄也鼓起勇气,问道:“院长,学生体弱,于武事、工程等耗力之事,力有未逮。然新制似乎颇重实务,学生是否……”
郑益看向曹铄,目光温和而充满鼓励:“阿铄,人各有禀赋,朝廷取士,亦非一格。实务之范围甚广,钱谷核算、刑名案牍、文书起草、舆图绘制,乃至协调沟通,皆需才学。你心思缜密,喜读兵书,于军略谋划、情报分析,未必不能有所作为。书院开设各类课程,正是为了让诸君发现己之所长,避己之所短。扬长避短,亦是智者所为。”
曹铄闻言,心中豁然,感激地向郑益躬身一礼。
这场“问对”让学子们对新的教学体系和这位新院长有了更深的理解。郑益的博学、通达与务实,逐渐赢得了大家的认可。
而在书院不远处的一座幽静院落里,刘备正与郑玄对坐饮茶。侍从将书院内郑益的言行大致禀报。
刘备品了一口茶,对郑玄笑道:“康成公,益恩院长做得不错,将朝廷新制阐述得清晰明白,又能因势利导,解答学子之惑。”
郑玄抚须微笑,谦逊道:“陛下过誉了。益儿不过是秉承陛下之意,尽份内之责。这套州郡书院、太学两级学制,以十八岁为始,四年为期,考核授官,再择优入太学深造……老朽细思之,实乃培才之良法。既可系统教化,避免人才早凋,又能层层选拔,使野无遗贤,朝得干吏。更妙在,皆从小吏做起,历练实务,可知民间疾苦,将来即便身居高位,亦不致于脱离实际。比之以往察举,更为公允系统。”
刘备点头,目光深远:“是啊,乱世需才,治世更需才。光靠征辟、察举,难免有遗珠之憾,亦易为门户所限。朕与文若、公达等反复商议,方定此策。先在冀、青、徐、兖、豫等基础较好之州试行,待摸索成熟,再推及天下。各州书院为基,太学为塔尖,辅以考核授官之途,希望能为大汉源源不断地培养出真正能做事、懂民生的官吏。这第一步,至关重要,有康成公您在邺都坐镇,有益恩这般踏实肯干之才具体执掌,朕心甚安。”
郑玄肃然道:“陛下为子孙万世开太平之基,老朽敢不尽力?观益儿今日所为,虽略显稚嫩,然方向无误,假以时日,应能不负陛下所托。”
院内,郑益已开始讲授《诗经》,却将诗篇与农事、民情相联系,引导学子思考。院外,帝国的掌舵者正在为未来的文治大厦,夯实着最重要的一块基石——人才选拔与培养的制度。新旧交替,雏凤清声,一个更加系统化、务实化的教育时代,正随着郑益的讲述和刘备的布局,悄然开启。
暮色渐染,冀州书院结束了一天的课程。学子们三三两两从讲堂中走出,不少人脸上仍带着思索与兴奋的神情。
曹铄收拾好书卷笔墨,与诸葛瑾、诸葛亮兄弟一同走出书院大门。晚风带着凉意,吹散了秋日的余温。
“瑾兄,阿亮,”曹铄在路口停下脚步,说道,“今日郑院长所言,令人耳目一新。四年之期,学行并重,看来我们需得好好规划一番了。”
诸葛瑾稳重地点点头:“确实如此。以往只知埋头经史,如今看来,实务之学同样重要……郑院长学识渊博,且能融会贯通,听他讲学,获益匪浅。”
诸葛亮也接口道,眼中闪着光:“院长所言‘疑、思、行’三字,尤为精妙。尤其是那个‘行’字……”
就在这时,曹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不远处正独自离去的一个身影,不由得微微一顿。那是个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身形瘦削,面容说不上英俊,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奇特气质,尤其是那偶尔回眸一瞥的眼神,沉静中透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深邃与锐利,行走间步履沉稳,不似寻常少年浮躁。
“瑾兄,你看那人……”曹铄低声示意诸葛瑾,“相貌颇为奇特,以前似乎未曾见过。”
诸葛瑾顺着曹铄的目光望去,仔细打量了一下,恍然道:“铄弟好眼力。若我所记不错,此人应是河内司马家的二郎,名懿,字仲达,今年当有十五了。其父司马防公如今致仕在家,养志闾巷,阖门自守。听闻此子少时便有名声,没想到他未去雒阳太学,竟也入了我们这冀州书院。”
“司马懿?”曹铄在脑中搜寻着关于河内司马氏的信息,“其兄长可是现任西河太守的司马伯达先生?”
“正是,”诸葛瑾语气中带着一丝钦佩,“说起这位司马太守,确实是一位能吏。据说他在西河任上,推行教化,待民宽厚,尤其注重调和境内胡汉关系,主张以德化人,不轻易动用刑罚。奇的是,在其治下,胡汉百姓竟能和谐共处,各安生业,少有作奸犯科之事,堪称政通人和。有其兄之风范,这位司马仲达想必也非寻常之辈,日后书院之中,或可多加留意。”
诸葛亮在一旁也听得认真,乌黑的眼珠转了转,将“司马懿”这个名字和那奇特的身影记在了心里。
三人又闲谈几句,便与也走过来的卢毓汇合,几个少年在暮色中互相道别,各自归家。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曹铄与诸葛瑾关于司马懿的短暂讨论,如同投入水中的一粒小石子,泛起的涟漪很快消散,却也在有心人心中留下了印记。郑益的到来,新学制的推行,以及这些汇聚而来的、背景各异的年轻学子,使得冀州书院未来的日子,注定不会平静。帝国的未来,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求学、观察、思索与人际的交织中,悄然展开它复杂而广阔的图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