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书院内，九品新制的讨论并未因课程的结束而停歇。相反，这关乎所有学子未来前途的制度，成了这几日最热门的话题。廊下、庭中、斋舍内，三五成群的学子们，都在热烈地议论着。
曹铄与诸葛瑾走在林荫小径上，谈论的正是此事。
“正二品的四征将军，如今仅有征西与征东，”曹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不知何时才会设全。”他身体日渐好转，那份属于将门之后的豪情也渐渐苏醒。
诸葛瑾则更关注地方治理：“各郡太守皆为正五品，看似拉平了差距，但想必朝廷在选派官员时，对繁剧大郡与寻常郡守，还是会有所考量。”他性子沉稳，思考问题也更为周全。
不远处，法正正对孟达高谈阔论：“要我说，这护军五校尉，同为正四品，但权责大不相同！屯骑、越骑均是骑兵，步兵、长水、虎贲乃精锐步兵，岂能一概而论？”他言辞犀利，总能发现制度中的细微之处。
孟达笑道：“你倒是看得仔细。不过既在同一品阶，俸禄待遇总该是一样的。具体权责，自然要看陛下和上官的安排。”
而最引人注目的讨论，发生在藏书阁旁的一处石桌。诸葛亮与几位同窗，包括卢毓，以及被拉来的法正、孟达，正围坐一起。石桌上摊开着郑益院长授课时的笔记。
“郑院长所言，此制关键在于‘辨贵贱，叙劳能’。”诸葛亮指着笔记上的字句，清越的声音响起，“然，如何辨？如何叙？标准若何？由谁定夺？此三者不明，则此制美意，恐难落实。”
法正立刻接话，带着他惯有的尖锐：“这还用问？贵贱自然看家世门第，劳能嘛，无非是上官考评，走走形式罢了。最终还不是那些高门子弟占尽便宜？”他说话时，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向远处独自走过的司马懿。
司马懿对这边的讨论恍若未闻，径直走向自己的斋舍。父亲即将到京，兄长虽帮他争取了继续独居，但他深知更需低调。这些关于新制的热议，他心中自有评判，却半点不愿表露。
诸葛亮摇了摇头，对法正的话并不完全认同：“若只重家世，岂非回到杨太尉之议？陛下广建书院，意在广纳贤才，当不会如此狭隘。这‘劳能’之叙，必有其法。或许……可借鉴古人考绩之法，设定明确标准，如治理人口增长、垦田数目、赋税完成、狱讼清明等，依此评定等第，决定升迁。”
卢毓若有所思：“孔明兄所言有理。只是，这些标准如何确保公允？若地方官为求升迁，虚报数字，或苛待百姓以求赋税，又当如何？”
“故此需有监察。”诸葛亮显然深思过，“黄门台职司监察，或可加强其权，定期巡查，核实政绩。且，考评不应只听上官一言，或可兼采当地士绅、甚至耆老评议。”
孟达插嘴道：“这岂非又回到了乡评议举的老路？最终还是世家大族说了算。”
“不尽然。”诸葛亮目光湛然，“书院学子，将来亦可为士绅。若书院培养出足够多明理公正之士，散布州郡，其评议便可更为客观。此正是陛下兴学之深意所在。”
他这番见解，将书院与新制人才选拔联系起来，让在场几人都是一怔，细细品味之下，顿觉豁然开朗。
“说得好！”一个洪亮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众人回头，只见曹铄和诸葛瑾不知何时已站在一旁，说话的正是曹铄。他赞赏地看着诸葛亮：“孔明此言，深得我心。家父亦常言，治国需重实务，这考绩之制，若能明晰公允，确是良法。”
诸葛瑾也微笑颔首，对自己弟弟的见识感到欣慰。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认同。一个略带阴柔的声音响起：“纸上谈兵，何其易也。”只见司马懿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正站在不远处，面色平淡，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制定标准易，执行却难。官场错综复杂，人情往来，利益纠葛，岂是几条标准所能框定？纵有监察，监察之人亦非圣人，安知其不会被收买、不被蒙蔽？到头来，只怕仍是换汤不换药，甚至为善于钻营者大开方便之门。”
他这番话，如同冷水泼下，揭示了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巨大差距。法正听了，竟难得地没有反驳，反而若有所思。孟达则连连点头，觉得司马懿所言更为“老成”。
诸葛亮面对司马懿的质疑，并未气恼，反而认真思索片刻，才答道：“仲达兄所言，确是实情。任何制度皆有漏洞，人心亦难测。然，不能因噎废食。有法可依，总胜于无法可循；有标准可考，总胜于全凭私意。关键在于，不断完善制度，加强监督，更要培育官员之操守。此非一日之功，需持之以恒。”
司马懿深深看了诸葛亮一眼，不再多言，转身离去。他承认诸葛亮说得有道理，但他更相信人性的复杂与利益的顽固。在他看来，过于理想的制度，往往最难推行。
石桌旁的讨论虽因司马懿的离去而暂告一段落，但激起的涟漪却在众人心中扩散开来。夕阳西斜，书院散学的钟声悠悠响起，学子们纷纷收拾书囊，三三两两结伴踏上归家之路。方才激烈的争论，也随之从公共的庭院转移到了私人的空间，在各自的归途与家中继续发酵。
诸葛瑾与诸葛亮兄弟二人并肩而行。诸葛瑾看着身旁沉思的弟弟，温声道：“孔明，你今日所言考绩标准与监察之议，思路清晰，切中要害。不过司马懿所虑，也确实值得深思。”
诸葛亮抬头，目光清澈：“兄长，我明白。再完善的制度也需要合适的人来执行。但正因其难，才更需早做谋划，厘定章法。否则，纵有良法美意，也难免在实行中变味。”
“是啊，”诸葛瑾颔首，“这其中的分寸拿捏，绝非易事。既要防范官吏徇私，又不可束缚过甚，使其不敢任事。叔父在衙署，想必也常为此类事烦心。”他将书院的讨论与现实政务联系了起来，更觉其中复杂。
“所以，最终或许还是曹铄所言，育才为根本。”诸葛亮眼中闪着光，“若为官者皆能心存百姓，明辨是非，许多难题便可迎刃而解。书院之责，任重道远。”
另一边，法正与孟达同路。法正依旧沉浸在方才的思辨中，语气带着几分兴奋又有些不屑：“司马懿那家伙，话说得难听，倒也不是全无道理。这天下事，哪有那么简单！不过诸葛亮的想法，也确实给人启发。若是将来我主政一方，必要试试这考绩之法，看看到底能推行几分！”
孟达则更为圆滑世故，笑道：“孝直，你呀，总是这般锐气。为官之道，除了条文，更重人情世故。上官之意，同僚之谊，地方势力，哪一样不要顾及？即便有了标准，如何评定，还不是上官说了算？除非……”他压低声音，“除非这监察之权，能真正独立，且直达天听。”
法正哼了一声：“事在人为！若人人都如你这般思前想后，畏首畏尾，还谈何革新？”
孙权独自一人走在回府的路上，夕阳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碧色的眼眸中思绪翻涌。书院中的讨论，让他对治国思路有了更深的了解。无论是诸葛亮的理想构架，还是司马懿的冷酷现实，亦或是曹铄强调的人才根本，都指向一个试图摆脱两汉积弊、寻求新路的积极王朝。仅靠勇猛与谋略恐怕还不够，他需要更深入地理解这套规则。
而此刻的司马懿，早已快步回到了自己的僻静小院。关上院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他并未点灯，就着窗外最后的天光，坐在书案前。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着诸葛亮那执着而清澈的眼神，以及那句“关键在于，不断完善制度，加强监督，更要培育官员之操守。此非一日之功，需持之以恒。”
“持之以恒？”司马懿在渐浓的暮色中嗤笑一声，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道德操守，在实实在在的利益面前，又能坚守几时？”他并非不相信世上有君子，只是更相信利益才是驱动大多数人的根本动力。在他看来，诸葛亮试图依靠道德和制度来约束人性的做法，如同试图用沙土去阻挡洪水，或许能一时见效，但绝非长久之计。他司马懿要走的，是一条更现实、也更险峻的路——理解规则，利用规则，甚至在必要时……扭曲规则，以达到自己的目的。父亲的即将到任，让他这种信念更加坚定，他必须更小心地隐藏自己，更敏锐地观察时机。
这些年轻学子在归家路上的思考，在各自书房内的独自沉吟，虽然发生在不同的空间，却共同构成了一幅帝国未来精英们初露锋芒的图景。他们的思想碰撞，并未因散学而终止，反而在更私密的环境下沉淀、发酵。
很快，这些充满锐气的见解和争论的焦点，便通过某些渠道，悄然传递至冰井宫偏殿，摆在了那位关注着未来的帝王案头。
“哦？诸葛亮提出了明确的考绩标准与监察之议？曹铄提到了育才、选才、用才三位一体？司马懿则直言执行之难，甚至暗指人性逐利？”刘备听着荀彧的禀报，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脸上看不出喜怒，但眼中却闪烁着复杂的光芒。这些学子的讨论，几乎就是日前政事堂争论的翻版，只是更加直白，少了许多官场的修饰。
“回陛下，正是。书院学子其关切之处，思辨之深，确令人惊讶。尤其诸葛亮与司马懿二人，见解迥异，却各具锋芒。”荀彧躬身答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
“稚嫩未必是坏事。”刘备微微一笑，“正因其年少，思虑反而更为纯粹，更能触及根本。那个诸葛亮，年纪最小，眼光却是不凡，有王佐之才的雏形。还有曹铄，病体初愈，便能从根本处着眼，孟德教子有方啊。”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深沉，“至于司马懿……他倒是冷静得近乎冷酷，一语道破了朕与奉孝心中最大的隐忧，却也过于悲观了些。”
郭嘉在一旁懒洋洋地接口，眼神却清亮：“陛下，雏凤清声，虽未成熟，已露峥嵘。可见书院之设，确有成效。假以时日，这群小子中，未必不能出几个擎天白玉柱。至于司马仲达所言，虽是实情，点明了人性之私，却也未免太过消极。事在人为，若因畏惧艰难便裹足不前，又何来今日之基业？水至清则无鱼，然亦不能任其浑浊不堪。关键还在于如何引导与制衡。”
贾诩则缓缓道：“陛下，学子之论，可资参考。然现实政务，千头万绪，牵一发而动全身，远比书生议论复杂。杨太尉等人之顾虑，亦非全无道理。平衡之道，仍在陛下圣心独断。既要借重世家稳定当下，亦需为寒门、为未来，留下晋升之阶。”
刘备点了点头，他明白贾诩的意思。学子的议论给了他方向、警示，也印证了他的一些想法。但具体如何推行，如何在这盘根错节的利益格局中，一步步将理想变为现实，还需要他这位帝王和整个统治集团在未来的岁月里，如同掌舵于惊涛，小心翼翼地权衡、抉择与推进。
“文若，”刘备看向荀彧，“将学子所议，尤其是关于考绩标准、监察以及育才根本的设想，整理成册，密送吏部与黄门台，令其核心官员仔细研究，看看有无可采之处，或引以为戒。另外，传朕口谕给郑益，书院学子关心国是，勇于思辨，此风可嘉，当予鼓励，然亦需引导其知世事之艰，避免空谈。”
“臣，遵旨。”荀彧领命，心中明了，陛下这是要将这股来自年轻血液的清风，悄然引入庙堂之上，既是对未来人才的培养，也是对现有官僚体系的一种无形鞭策与补充。
夜色彻底笼罩了邺城。各家府邸灯火依次亮起，年轻学子们在家中继续着他们的功课与思考。而在冰井宫中，帝国的掌舵者们，依旧在为这个庞大国家的未来运筹帷幄。
郑益院长在接到口谕后，独自在书院已然寂静的庭院中漫步。他看着空无一人的讲堂和石桌，仿佛还能听到白日里那激烈的争论声。他知道，今日这些散归各家后的思考，其价值或许更胜于课堂之上的言论。这些年轻的声音，终将汇聚成流，或润物无声，或惊涛拍岸，共同推动着帝国前行的巨轮。他抬头望向繁星点点的夜空，轻声道：“国之将来，在野亦在朝，在庙堂亦在闾巷。望尔等，勿负韶华，勿忘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