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链又震了一下。
燕南泠猛地睁开眼,后背贴着石头,冷汗从额角滑下来。她记得自己含了药入睡,意识沉入残卷深处,可梦里只浮现出零碎的符号,一闪即逝。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指尖还带着梦境的余温。
天光已经透亮,风穿过祭坛缝隙,发出低沉的呜咽。她坐起身,萧无痕正站在不远处,背对着她,手按在剑柄上,一动不动。周晏靠在另一侧石柱边,闭着眼,但肩膀绷紧,显然也没睡。
“你醒了。”萧无痕没回头,声音很轻。
“嗯。”她应了一声,站起身,腿还有些发麻。她活动了下脚踝,目光落在前方的祭坛上。
红绸还在那里,垂在石壁一侧,像是被人匆忙挂上去的。昨夜太暗,看不清细节。现在阳光斜照过来,她发现那布的一角有烧焦的痕迹,边缘卷曲发黑,像是被火燎过又强行扑灭。
她走过去,伸手抓住红绸一角。
“别碰。”萧无痕突然出声。
“来不及了。”她说,“这东西不是用来装饰的。”
她用力一扯。
红绸整幅落下,扬起一阵灰。后面露出的石壁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字。那些字是用血写的,混着朱砂,颜色暗红发黑,笔画歪斜扭曲,像是临死前挣扎着划下的。
“齐太子奉灵教主命,献三城百姓为祭,换龙脉之力。”
十个大字横贯中央,下面还有一长串名字,密密麻麻,全是人名。有些名字旁边打了叉,有些被划掉,有些则用红圈标出。
周晏也站了起来,几步走到石壁前,眼睛死死盯着那行大字。
“不可能……”他低声说。
他忽然弯腰,在地上翻找起来。很快,他捡起一只破旧的童靴,鞋面已经磨穿,鞋底裂开。他又翻出一件粗麻短衫,袖口绣着一朵褪色的小花。再往后,是一顶老人戴的斗笠,内衬写着一个姓氏。
这些东西堆在祭坛背面,像是被人随意丢弃的垃圾。
“这是流民的衣服。”他说,声音开始发抖,“我带兵时见过。战乱之后,朝廷发这种衣服给他们,每人一套,登记造册。”
他猛地抬头看向燕南泠,“你说的活祭,就是这些?他们把百姓骗来,杀了,写上名字,然后……用他们的血换什么龙脉?”
燕南泠没说话,蹲下身继续翻找。她在一堆碎布里摸到一块铜牌,上面刻着“安民”二字,边缘有磨损的痕迹。这是战时发放的身份凭证,持牌者可领粮、避难、登记户籍。
她站起来,走到祭坛中央的凹槽前,把铜牌扔了进去。
铜牌落下的声音很轻,像是一声叹息。
“这不是龙脉。”她说,“是吃人的地方。”
周晏站在原地,拳头慢慢攥紧。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童靴,指节泛白,忽然抬手砸向旁边的石柱。
石块崩裂,碎屑飞溅。他的手背立刻渗出血丝,但他像是感觉不到疼。
“我父王……”他声音沙哑,“他知道吗?他是不是早就知道?”
“军令格式是你齐国的?”燕南泠问。
“是。”他点头,“那种竹简的尺寸,封泥的颜色,连押印的位置都一样。他们用了我的旗号,打着齐军的名义,把人一批批送进来。”
“那你现在信了?”她看着他,“信这不是普通的祭祀?信他们根本不在乎死的是谁?”
周晏没回答。他转身走向祭坛另一侧,盯着那串被打叉的名字看了很久。忽然,他弯腰,从石缝里抽出一张纸条,已经泛黄,但字迹还能看清。
“第三批,三百二十七人,已入坛。”他念出来,“押送官:齐军副将赵元朗。日期……是上个月十五。”
他冷笑一声,“赵元朗,我亲手提拔的人。他现在在边关守城,对外说是剿匪阵亡。”
燕南泠走过去,接过纸条看了看,“这些人不是战俘,是百姓。他们没有武器,没有反抗记录。灵教要的不是战士,是数量。”
“为什么?”周晏问,“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就为了所谓的龙脉?”
“我不知道。”她说,“但我梦见的东西越来越清楚。昨晚我看到几个符号,和这祭坛上的很像。它们不属于现在的文字,可能是更早的东西。”
“你能再进去看看吗?”
“可以。”她点头,“但不能太久。每次进残卷,醒来都会忘一些事。如果我不马上记下来,就会永远消失。”
萧无痕这时走了过来,“你需要时间休息。”
“我没时间。”她说,“我们现在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不知道他们做到哪一步了。铁链还在动,说明仪式没停。也许下一波人已经在路上。”
周晏忽然蹲下,双手撑在地上,肩膀微微发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眼神变了。
不再是愤怒,也不是痛苦,而是一种彻底的清醒。
他慢慢站起身,抽出重剑,剑尖朝下,插入地面。
然后他单膝跪在祭坛前,右手抚上剑脊。
“我曾是齐国镇北营将军周晏。”他说,“今日起,我不再效忠齐室,不认旧令,不听调遣。”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却更稳。
“从此,我只为活着的人拔剑。”
没有人说话。
风从林外吹进来,卷起地上的灰和碎布。铁链又震了一下,比之前更明显。
燕南泠看着他,又看向远处的林口。
“我们得救出剩下的人。”她说。
“怎么救?”萧无痕问。
“先找到他们关在哪里。”她说,“这些人不是自己走进来的。一定有车队,有路线,有中转点。我们需要一张图。”
“我去查。”周晏说,“我知道齐军的调度方式。如果他们用了军令,就会留下痕迹。我可以顺着这条线,找到下一个集散地。”
“你一个人不行。”萧无痕说。
“我不是一个人。”周晏看他一眼,“你也不会让他一个人去。”
萧无痕没否认。
燕南泠从药囊里取出一个小布包,递给他,“带上这个。如果遇到昏迷的人,掰开嘴塞一点,能吊住一口气。”
周晏接过,收进怀里。
“你呢?”他问她。
“我再入一次梦。”她说,“这次我要记住所有符号。如果我能拼出完整的句子,也许能找到破解的方法。”
“你刚醒。”萧无痕皱眉。
“我没别的选择。”她说,“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
两人看着她。
“他们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她说,“这祭坛用了很久。那些名字……有的是五年前的,有的是十年前的。他们一直在吸,一点一点,没人发现。”
周晏握紧了剑。
燕南泠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她从袖中取出一支银针,轻轻扎进手腕内侧。疼痛让她保持清醒,又能更快进入深层睡眠。
她靠着石头坐下,慢慢放松身体。
萧无痕走过去,把外袍重新披在她肩上。
周晏站在祭坛前,看着那串被打叉的名字,一动不动。
风穿过铁链,发出金属摩擦的声音。
忽然,燕南泠的手指抽搐了一下。
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吐出两个字。
“北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