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巷口,吹在脸上带着湿气。燕南泠的手还攥着那根银针,指节发僵。她低头看了一眼,针尖朝外,始终没松。
她抬脚往前走,脚步越来越稳。肩头的伤还在渗血,但她没停下。前方是疫区入口,木栅栏歪斜地立着,上面挂着一块破布,写着“病者止步”四个字。
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草棚连成一片,低矮潮湿,里面挤满了人。空气里有药味、汗味和腐烂的气息。几个孩子躺在草席上,脸发青,呼吸急促。老人蜷在角落,咳嗽不止。有人看见她进来,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又无力地垂下。
她走到中央的药炉前,打开药囊,开始清点药材。
助手小声说:“燕大夫,原来的方子试了三次,只能压住发热,第三日就会复发。现在已经有七个人……没了。”
燕南泠点头。她没说话,闭眼回想昨夜梦中浮现的文字——“赤藤引毒,金蝉脱壳,寒泉洗络”。这三句话在脑中清晰浮现,像刻上去的一样。
她睁开眼,问:“山蝉蜕找到了吗?”
“刚送来,只采到两株。”
“够了。”她拿起刀,将蝉蜕细细研磨成粉,又从包袱里取出一小包赤藤根,切片入药。最后,她让人从井底打上来一桶冷水,取半碗加入药汁调和。
“新方今日试用,先给五人服用,剂量减半。”
助手迟疑:“万一出事……”
“我会守着。”她说。
第一晚没人睡。她在五个病人身边来回查看,每隔半个时辰测一次脉。第二日清晨,其中三人退烧,神志清醒。一人呕吐后排出黑色血块,体温开始下降。只有一人未见好转。
消息传得很快。中午时分,草棚外站满了人。他们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眼里多了点东西。
第三日,服药的五十人中,四十五人痊愈,能自己走路。剩下五人虽虚弱,但已脱离危险。
有人捧来一碗清水,跪在地上递给她。有人说:“您喝口水吧。”声音很轻,却让整个棚子都静了下来。
她接过碗,喝了一口,把剩下的倒在土里。这是本地规矩,医者若受百姓敬重,饮水需分一半归地,意为“不独享活命之恩”。
当天下午,药炉旁排起了长队。人们自带陶碗,安静等候。有人主动帮忙劈柴、挑水。一个母亲抱着孩子过来,孩子脸上还有红疹,她跪下磕了个头,什么也没说。
燕南泠蹲下身,把药丸放进孩子嘴里,轻轻拍他的背。
傍晚时,天空飘起细雨。她站在棚口,望着外面泥泞的地面。一名老者拄着拐杖走来,身后跟着十几个村民。他走到她面前,从怀里掏出一块木牌,高高举起。
上面写着:“女医仙主事,我等愿反齐!”
话音落下,身后众人齐刷刷跪下。
雨越下越大,打在棚顶噼啪作响。燕南泠看着眼前这些人,他们的衣服破旧,脸上带着病后的苍白,可眼神是亮的。
她伸手去接那块木牌,老者激动地往前递。她接过,却没有举起来,而是轻轻放在地上。
“我现在不是主事的人。”她说,“我只是个医者。”
老者抬头看她,眼里有不解。
“你们生病,我治病。你们痛,我用药。但我不能带你们去打仗。”
“可太子害我们!”旁边一个年轻人喊了出来,“他说是瘟疫,其实是往井里投毒!我们村三十口人,现在只剩八个!您救了我们,可明天他们还会再放毒!”
燕南泠沉默。
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齐太子要凑足“疫死者”,才能送往北郊。这些人不是自然病死,是被当成数字填进名单里的。
但她不能现在就动手。没有兵,没有粮,没有据点。百姓再恨,也只是一盘散沙。她若点头,明日就是屠城。
她转身走进棚内,在泥地上蹲下。有人递来一碗药汁,她用手指蘸了,在地上写了一个字。
等。
雨水顺着棚顶滴落,砸在那个字上,边缘开始模糊。
周晏是在申时末赶到的。他穿着便服,脸上有风尘,显然是快马加鞭赶来的。他站在棚外看了很久,才走进来。
“燕姑娘。”他在她身边停下。
她抬头看他,没说话。
“你知道外面有多少人跪着吗?”他说,“不只是这个村,周围七个村子的人都来了。他们不叫你大夫,叫你女医仙。”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
“我不是什么仙。”
“可他们在等你一句话。”周晏声音低了些,“只要你说一声‘反’,他们会立刻烧了官仓,劫了税银。民心已经聚起来了。”
她看向棚外。人群依旧跪着,没人离开。有个孩子抱着母亲的腿,在哭。母亲没哄他,只是轻轻拍着,眼睛盯着棚子的方向。
“我知道他们恨。”她说,“我也恨。可恨不能当刀使,也不能当饭吃。我们现在动手,只会让他们死得更快。”
周晏看着她,忽然笑了下。“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吗?在荒村,你一个人给二十多个伤兵治箭伤,手都没抖一下。我当时就想,这女人不怕死。可现在我才明白,你不是不怕,你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动,什么时候该停。”
她没回应这话。
她走到药炉前,掀开锅盖。药汁正滚着,黑褐色,冒着泡。她用木勺搅了搅,说:“明天开始,扩大施药范围。把西边两个村也纳入进来。”
“那边还没列入疫区名单。”周晏说。
“那就由我们列。”她说,“我要让每一个还能喘气的人,都拿到药。”
周晏看着她背影,片刻后点头。“好。我派人护送药材。”
他转身要走,又停下。“燕姑娘,你说等。可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她舀起一勺药汁,倒进陶碗。热气升腾,模糊了她的脸。
“等到他们不再跪我。”她说,“等到他们能自己站起来,不用靠谁发一句话,就能决定自己的命。”
周晏没再问。他走出草棚,雨水打在他肩上。他回头看了一眼,她正端着药碗走向一个昏迷的老人,蹲下身,一勺一勺喂进去。
天快黑时,人群终于散去。有人留下干柴,有人放下粗粮。那个举牌的老者临走前,在地上磕了个头,额头沾了泥水。
燕南泠坐在棚角,解开肩头的布条。伤口裂开了,血混着汗,黏在衣服上。她取药粉洒上去,疼得吸了口气。
小助手低声问:“您不去别院休息吗?那边干净些。”
“这里就行。”她说,“他们睡哪儿,我就睡哪儿。”
她靠在墙边,闭上眼。脑子里全是今天看到的脸。那些人不再麻木,他们有了希望,也开始相信她。
可正是这份相信,让她更不敢轻举妄动。
她想起萧无痕推开她的那一瞬。他不要她死,也不让她成为累赘。他是要她活着,活得足够久,做真正有用的事。
她不能辜负。
第二天一早,施药继续。她亲自带队,前往西边两村。每到一处,先设药棚,再登记病患。药方已定型,剂量标准化,助手们也能独立操作。
第三日,南线三个村联名送来一封血书,按满手印,内容只有八个字:“听令于燕,誓不降齐。”
她看完,将血书收进包袱底层。
当晚,她在地图上标记已覆盖区域。红点连成片,像一张网,正在悄悄铺开。
周晏再次赶来,带来新的消息:“齐国已经开始清查民间私藏药材,下令禁止十人以上聚集。另外,边境有调动迹象,可能是察觉到了什么。”
她点头。“那就加快速度。七日内,必须完成所有村落的首轮施药。”
“你真打算一直避战?”周晏问。
“不是避。”她说,“是在养力气。这些百姓现在信我,是因为我能救他们。但如果哪天我救不了,他们也会转头恨我。我要让他们清楚,跟我不是为了逃命,是为了夺回命。”
周晏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道:“燕姑娘,你说的话,越来越像一个领军的人了。”
她低头整理药囊,手指抚过银针。
“我不是想当领军的人。”
“我是想让以后再也没有人需要靠一个‘领军的人’才能活下去。”
周晏没再说话。他站起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青年冲进棚子,浑身是泥,脸上带着惊恐。
他扑通跪下,声音发抖:
“燕大夫,东村……东村的井水又变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