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印务的改造工程在胡管事的悉心督促下进展迅速。
两台德国海德堡印刷机安装调试完毕,低沉的轰鸣声取代了往日老机器的嘶哑,吞吐纸张的速度和精度都不可同日而语。
“机要车间”也已布置妥当,厚重的铁门和专用的电路,将其与外部区域彻底隔绝。
陈嘉树视察完毕,对胡管事的效率表示满意。
“《快讯》下一期的印刷,就用新机器。版面可以适当调整,更清晰,信息量也可以稍微增加。另外,机要车间准备好,随时待命。”
“东家放心,都按您的吩咐准备妥当了!”胡管事躬身应答。
处理完文华印务的事务,陈嘉树的注意力转向了更广阔的天地。
债市狂赚三十万大洋,让他有了更充足的底气去布局未来。航运,这个连接内地与海洋、承载着巨大商业和战略价值的行业,进入了他的视野。
“世昌,关于长江航运,特别是上游川江段,有什么消息?”陈嘉树问道。
周世昌早有准备,立刻汇报:“回陈先生,川江航运目前主要还是被英国的太古、怡和和日本的日清公司把持,运价高,服务差,川省商贾苦不堪言。不过,最近听说重庆那边,有位叫卢作孚的先生,正在积极奔走,想联合本地士绅,创办一家华资轮船公司,名字好像拟定为‘民生’,意在服务社会,便利人群。”
“卢作孚…”陈嘉树重复着这个名字,脑中迅速调取相关的历史信息,这是一位真正的实业救国者,也是未来中国航运界的巨擘。
“知道他们进行到哪一步了吗?”
“听说还在募集股本阶段,困难不小,很多人观望,觉得挑战洋轮太难了。”
陈嘉树沉吟片刻,投资卢作孚的民生公司,不仅仅是商业投资,更是一笔政治和战略投资。
“想办法,和这位卢作孚先生搭上线。”陈嘉树做出决定,“不必大张旗鼓,先以‘嘉树商贸行’的名义,表达我们对川江航运和民族实业的一点关注,询问是否有合作的可能,姿态放低些。”
“是,陈先生。”周世昌应道,“我这就去安排,通过我们在重庆的关系递话。”
几天后,白秀珠差人送来了一张精致的请柬,邀请陈嘉树参加她在自家别墅举办的小型沙龙,落款处是她飞扬洒脱的亲笔签名。
周世昌拿着请柬,有些犹豫:“陈先生,白小姐那边…背景复杂,这沙龙…”
“无妨。”陈嘉树接过请柬,“正好见识一下这位白小姐的圈子。”
白家的别墅位于法租界西区,闹中取静,是典型的欧式风格。
沙龙当晚,宾客不多,但层次不低,多是北洋背景的遗老遗少、部分与北方政权关系密切的商人,以及几位在上海滩颇有影响力的文化名流。气氛不像华懋饭店酒会那般公开喧嚣,更显私密和…一种刻意维持的、旧日的优雅。
白秀珠作为女主人,穿梭于宾客之间。她今晚穿了一件墨绿色的丝绒长裙,衬得肌肤愈发白皙,头发挽起,露出优美的脖颈,少了几分酒会上的张扬,多了几分沉稳,但眼神中的那份骄傲与疏离依旧。
看到陈嘉树,她端着酒杯走了过来,唇角含笑:“陈先生肯赏光,真是蓬荜生辉。”
“白小姐相邀,岂敢不来。”陈嘉树与她碰了碰杯。
“我这里可比不上虞世伯的酒会热闹,陈先生别嫌闷就好。”白秀珠语气随意,目光却在他脸上流转,“听说陈先生最近除了办报,还在物色实业?真是雄心不小。”
“小打小闹,混口饭吃,比不得白小姐家学渊源。”
“家学?”白秀珠轻笑一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都是些老黄历了。如今这世道,守是守不住的,还得像陈先生这样,敢闯敢干才行。”
这时,一位留着长须、颇有几分名士风范的老者走了过来,与白秀珠寒暄几句后,将话题引向了字画古董。
白秀珠显然对此道颇为精通,言谈间引经据典,见解不俗。
她似乎有意考校陈嘉树,将话题抛了过来:“陈先生于商界眼光独到,不知对这古玩鉴赏,可有研究?”
周围几位宾客也饶有兴致地看了过来,似乎想看看这个“新贵”在传统文化上的底蕴。
陈嘉树对古董字画的细节确实所知不多,但他有着超越时代的宏观艺术史视野和惊人的观察力。
他目光扫过厅堂墙壁上挂着的几幅画作,平静开口:“研究谈不上。不过,艺术品市场与金融市场,有时倒也异曲同工。真伪之辨,在于细节气韵,如同股票虚实,在于财报根基;价值起伏,在于时代潮流与供需关系,如同股价波动,在于大势人心。”
他指着一幅看似古旧的山水画:“譬如这幅,笔墨刻意模仿石涛,然构图过于求稳,少了那份天然的野逸之气,应是清中期不错的仿品,价值不菲,但非神品。”
他又指向另一幅色彩浓艳的西洋油画:“而这幅,技法纯熟,色彩大胆,应是近年留洋归国的画家所作,虽无古意,却迎合当下部分新贵的审美,市场价值正在攀升。”
他不懂技术细节,但从市场价值和时代审美角度切入,观点新颖,逻辑清晰,既避免了露怯,又展现了自己独特的视角和分析能力。
那老者闻言,仔细看了看那两幅画,微微颔首:“陈先生此言,倒是别开生面,令人耳目一新。”
白秀珠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欣赏,她本以为会看到陈嘉树的窘迫,没想到他竟以这种方式轻松化解,这个男人,果然不简单。
“看来陈先生不仅是金融高手,对人心和市场,也洞若观火。”白秀珠的语气少了些许试探,多了几分真正的兴趣。
沙龙结束时,白秀珠亲自将陈嘉树送到门口。
“今晚与陈先生交谈,很是愉快。”她站在廊下,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向陈先生请教。”
“白小姐客气了,随时恭候。”陈嘉树颔首告辞。
坐进汽车,周世昌忍不住问道:“陈先生,这位白小姐,似乎对您…”
“她是在评估我的价值。”陈嘉树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语气平淡,“在她和她背后的人看来,我或许是一颗值得投资的、有潜力的新棋子。”
“那您…”
“互相利用而已。”陈嘉树闭上眼,“她背后的政治资源,在某些时候,或许能派上用场。至于她本人…”他脑海中浮现出白秀珠那双骄傲又带着一丝复杂情绪的眼睛,“是个有趣的对手,也是…不错的消遣。”
几天后,重庆那边传来了回音。
卢作孚亲自回信,语气恳切,对“嘉树商贸行”的关注表示感谢,并详细阐述了创办民生公司的初衷和面临的困难,信中附上了一份《民生实业股份有限公司筹备意趣书》和初步的募股章程。
陈嘉树仔细阅读了这些文件,卢作孚的理想主义情怀和务实精神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这是一个真正想做事业的人。
他提笔回信,没有空泛的鼓励,而是就章程中的一些具体条款,如股权结构、利润分配、船只选购标准等,提出了几条修改意见,并明确表示:“嘉树商贸行”愿意认购第一期募股中的相当份额,支持民生公司启航。
信寄出后不久,卢作孚再次回信,言辞更加激动,对陈嘉树的见解深表钦佩,并几乎全盘接受了他的修改建议,正式邀请他成为民生公司的发起人之一。
“世昌,准备一下,第一期入股的资金,尽快安排汇过去。”陈嘉树放下卢作孚的信,吩咐道。
“是,陈先生。”周世昌答道,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陈先生,这民生公司,投入不小,前景…真的那么看好吗?毕竟要直接面对洋轮的竞争。”
陈嘉树看向窗外,黄浦江上,悬挂着外国旗帜的轮船往来如织。
“我看好的,不是一时之利。”他缓缓道,“我看好的,是这条大江的未来,以及…能掌控这条大江命运的人。”
周世昌似懂非懂,但他选择无条件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