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厅里的牌局战况正酣，厨房里，已经开始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属于海洋的鲜腥气。
老周亲自站在厨房门口督阵。
灶上，直径近一米的大铁锅里，乳白色的高汤正咕嘟咕嘟地翻滚，里面沉浮着整只老母鸡、金华火腿的蹄髈和几十只拇指大的干贝，鲜香扑鼻。
这是小年夜海鲜大宴的基底。
旁边，两个从十六铺码头请来的老师傅，正小心翼翼地处理着主菜，一条体长近一米、鳞片闪着青金色寒光的野生大黄鱼，被利落地去鳞、剖腹，准备清蒸。
另一侧，来自舟山的极品梭子蟹，个个巴掌大小，青壳白肚，被麻绳捆得结实，等着上笼。
巨大的龙虾、肥美的对虾、饱满的蛏子、吐净沙的文蛤……在水槽里堆成了小山。
“少放姜，夫人最近闻不得太冲的姜味，料酒也少些，提鲜即可。”白秀珠的贴身女佣阿珍低声嘱咐掌勺的大师傅。
“放心，晓得咯。”大师傅应着，手里刀光一闪，已将黄鱼两面改好柳叶刀，抹上薄盐，铺上几片极薄的宣威火腿和香菇，淋上少许鸡油和特制的豉油。
餐厅里，长条餐桌已铺上雪白的亚麻桌布，银质烛台和水晶杯擦得锃亮。
考虑到孩子们和孕妇，座位安排得格外宽松，女佣摆放碗筷，老周检查着每一处细节。
傍晚时分，华灯初上，牌局也早已收场。
白家四个孩子被佣人领着洗了手，换上了干净的衣裳，虽仍有些坐不住，但在王玉芬严厉的目光下，总算规规矩矩地坐下了，白敏之好奇地看着中间那个巨大的、盖着银盖的汤盆。
陈嘉树扶着白秀珠在主位坐下，自己坐在她旁边，张婉卿坐在白秀珠另一侧，方便照应。
“开席吧。”陈嘉树示意。
银盖揭开，热气蒸腾，鲜香四溢，是一盆佛跳墙，但做了改良，减少了过于燥热的食材，突出了海参、鲍鱼、花胶、瑶柱的温润鲜美，汤汁浓稠金黄。
每人面前先上了一小盏。
“大嫂，孩子们，尝尝这个，暖暖胃。”白秀珠笑着招呼。
王玉芬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眼睛顿时亮了：“这味道……醇厚又不腻口，鲜得眉毛都要掉了！”
孩子们也学着喝，白承业咂咂嘴：“姑父，这里面是什么？滑滑的，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后面还有呢。”陈嘉树微笑。
接着上桌的是清蒸大黄鱼，鱼身完好，仅用最简单的调味，肉质鲜嫩，筷子一夹就离骨，带着火腿和香菇复合的香气，鱼汤清澈鲜甜。
葱油梭子蟹端上来时，孩子们发出了小声的惊呼，剥开的蟹壳里，膏黄饱满如金，蟹肉雪白鲜甜，淋上的葱油激发出极致的香气。
随后是白灼大虾、姜葱炒蛏子、文蛤蒸蛋……一道道菜，将海鲜的“鲜”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考虑到孕妇和儿童，所有菜肴都避免了生冷、过于寒凉或刺激的作法，以清蒸、白灼、温炖为主，既保留了本味，又兼顾了健康。
席间，陈嘉树没怎么谈外面的事，只问孩子们在上海玩得开不开心，喜欢哪些新奇玩意儿。
白承业兴奋地说着保龄球和电动火车，白承泽比划着在电影院看到的动画片，连文静的白敏之也小声说喜欢新得的洋娃娃和图画书，王玉芬则感慨上海的百货公司东西真是齐全，连北平少见的南洋水果都有。
气氛温馨而热闹。
白秀珠胃口不错，每样都尝了些，尤其喜欢那文蛤蒸蛋，嫩滑鲜美，张婉卿细心地帮她布菜，提醒她哪些可以多吃些，陈嘉树不时看看妻子们，眼中带着笑意。
饭后，陈嘉树让佣人抬上来几个早已准备好的大礼盒。
“明天大嫂和孩子们就要回北平了，为你们准备了一点过年的心意。”
给王玉芬的，是一整套香港永安公司最新款的紫貂皮大衣、帽子和手笼，毛色油光水滑，价值不菲；还有一盒极品官燕盏和一套法国高级化妆品。
给白雄起的，是两箱五十年陈的绍兴花雕，一套明代黄花梨木的文房用具，以及一份天津英租界某优质债券的年息凭证。
给孩子们的礼物就费心思了：白承业得到一套完整的德国“马克林”金属模型火车，带轨道、站台和信号系统，比他玩过的电动火车复杂精细十倍；白承泽和白承祺各得了一辆美国“Schuco”上发铁的精致小汽车模型，以及一套最新版的《儿童科学画报》全年合订本；白敏之除了一盒进口的高级绘画颜料和画册，还有一件上海最着名裁缝为她量身定做的、带有精致刺绣的洋装。
孩子们抱着礼物，高兴得小脸通红，连声道谢。
王玉芬摸着那貂皮光滑的皮毛，又是欢喜又是不安：“这……这太贵重了，妹夫，让你破费这么多……”
“大嫂客气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大哥在北平支撑门户不易，你们能来上海过年，秀珠不知道多高兴，这些东西，只是一点实用之物，务必收下。”陈嘉树语气诚恳。
白秀珠也拉着嫂子的手：“大嫂，你就安心收着，等过了正月，天气暖和些，你还得来，我这儿离了你，还真不习惯呢。”她说着，看了一眼自己隆起的腹部，意思不言而喻。
王玉芬眼圈微红，用力点头：“来，一定来！过了正月我就来！”
次日一早，两辆汽车载着白家五口和堆积如山的行李、礼物，前往北火车站，陈嘉树和张婉卿亲自到站台送行。
头等卧铺包厢早已订好，行李安置妥当，陈嘉树对跟随而来的两名便装青年点了点头，那两人身材精干，目光沉稳，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乘客之中。
“大嫂，一路上有任何需要，就吩咐他们两个。”陈嘉树低声对王玉芬说，“他们熟悉路线，也有些身手，到了北平，他们会安顿好你们再返回。”
王玉芬心里踏实许多：“妹夫放心，婉卿也回去吧，外面冷，秀珠就拜托你们多照顾了。”
汽笛长鸣，火车缓缓启动。
王玉芬和孩子们从车窗探出头，用力挥手，直到列车消失在视线尽头，陈嘉树才轻轻揽住身旁张婉卿的肩膀。
“回去吧，家里还有个重点保护对象呢。”
回到陈公馆，喧嚣了几日的宅子忽然安静下来，竟显得有些空落，白秀珠坐在壁炉前，抚着肚子，有些出神。
“舍不得？”陈嘉树走过去，握住她的手。
“嗯，有点。热闹惯了。”白秀珠靠进他怀里，“不过，大嫂说了，过了正月就来。”
“嗯，多亏有大嫂照顾你。”陈嘉树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