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二十四年,正月。
凛冬的西北荒原,寒风如刀,大地一片肃杀。
吴玠手持尚方宝剑、虎符,以雷霆万钧之势抵达秦州(今天水)帅府,不及歇息,便立即升堂议事,一道道军令如同雪片般发出,整个西线宋军的战争机器以前所未有的效率高速运转起来。
然而,战争的节奏,并非总由一方掌控。
就在吴玠全力调兵遣将、巩固防线之际,前线已然传来了接敌的急报——而且,是不利的急报。
镇戎军以北七十里,野狼崾崄。
此地乃是一片典型的黄土丘陵地带,沟壑纵横,地形复杂。
宋军镇戎军前锋指挥使王坚,年方三十,勇猛善战,是吴玠一手提拔起来的青年将领。
他奉吴玠“前出侦察,迟滞敌锋,不可浪战”的将令,率三千精锐(含一千骑兵,两千步卒)在此设防,企图利用崄口地形,给长驱直入的蒙夏联军当头一棒。
王坚的部署不可谓不周密:步卒据守崄口两侧高地,强弓劲弩密布;骑兵隐于崄后,准备待敌受挫后侧击。他信心满满,欲在此地扬名立万。
午时刚过,地平线上烟尘大起。首先出现的,是黑压压的西夏“铁鹞子”重甲骑兵,人马皆披重甲,在冬日微弱的阳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寒光,如同一堵移动的铁墙,气势汹汹。
王坚见状,心中稍定,西夏军的战法,他熟悉得很。
然而,就在西夏军缓缓逼近,即将进入宋军弩箭射程之时,异变突生!
只见西夏军阵突然向两侧分开,从他们身后,如同鬼魅般涌出另一支骑兵。
这支骑兵与铁鹞子的笨重截然不同,人马皆轻装,无重甲,行动迅捷如风!
他们并不排成密集阵型,而是以极其松散、看似杂乱的散兵线,发出尖锐的唿哨,如同决堤的洪水,向着宋军阵地两翼席卷而来!
“是蒙古鞑子!”了望塔上的哨兵声嘶力竭地惊呼。
王坚心头一凛,但并未慌乱,厉声下令:“弩手!瞄准两翼!射!”
宋军纪律严明,令下箭发!千弩齐射,箭矢如同飞蝗般扑向蒙古轻骑!
但接下来的一幕,让所有宋军将士目瞪口呆!
那些蒙古骑兵在高速奔驰中,竟然展现出了惊人的骑术和反应速度!
他们并不直冲,而是划出一道道诡异的弧线,在箭雨落下前的瞬间,轻盈地拨转马头,巧妙地避开了大部分箭矢的覆盖范围!
即便有少数箭矢射中,也因距离尚远且角度的关系,难以穿透他们看似简陋却实用的皮甲!
第一轮弩箭,收效甚微!
“怎么可能?!”王坚瞳孔骤缩。
宋军弩箭之利,天下闻名,以往对阵西夏、金军,何曾见过如此灵动的规避?
未等宋军弩手完成第二次装填,蒙古骑兵已然逼近!他们并不靠近肉搏,而是在百步之外(远超寻常弓箭有效射程),突然在马上扭身,张开了他们手中那看似粗糙的反曲弓!
“嗖嗖嗖——!”
一阵密集却不同于宋弩破空声的锐响传来!蒙古人的箭矢,又急又刁,抛射、平射交织,如同长了眼睛般,精准地射向宋军弩手暴露在盾牌外的身体、以及战马的薄弱部位!
“举盾!”王坚嘶吼。
但已经晚了!惨叫声瞬间在宋军阵地上响起!蒙古箭矢的穿透力极强,不少盾牌被直接射穿!
更可怕的是他们的射击频率!宋军弩手发射一箭的时间,蒙古骑兵竟能连发三至四箭!箭雨几乎连绵不绝!
宋军阵型瞬间被打乱,弩手伤亡惨重,压制火力为之一滞!
“骑兵!出击!冲散他们!”
王坚目眦欲裂,下令隐于阵后的骑兵出击,试图驱赶这些烦人的“苍蝇”。
一千宋军轻骑呼啸而出,杀向蒙古骑兵两翼。
然而,蒙古人根本不接战!见宋军骑兵出动,他们立刻拨马便走,一边后撤,一边继续回身放箭!
他们的马匹耐力极佳,速度奇快,宋军骑兵竟追赶不上!反而在追击过程中,不断被蒙古人的“曼古歹”(伴退射击)战术射落马下!
这简直是一场不对等的较量!宋军骑兵如同笨重的大象,被灵巧的狼群戏耍,空有力量却无处施展!
而此时,原本缓步前进的西夏“铁鹞子”重骑,见宋军阵脚已乱,立刻趁势发动了排山倒海般的冲锋!失去弩箭有效压制重甲骑兵,后果是灾难性的!
“顶住!长枪阵!上前!”王坚双眼赤红,亲自率长枪兵上前,试图挡住铁鹞子的冲击。
战场瞬间陷入混战。
宋军步卒凭借精良的装备和严明的纪律,与铁鹞子杀得难解难分。
但两翼的蒙古轻骑如同幽灵般不断游走,抽冷子便是一阵箭雨,专射宋军将领、旗手和缺乏防护的步卒侧后!
宋军顾此失彼,伤亡急剧增加!
“指挥使!撤吧!弟兄们顶不住了!蒙古鞑子的箭太毒了!”副将浑身是血,冲到王坚面前喊道。
王坚看着周围不断倒下的士卒,看着那些在远处肆意驰射、如同魔鬼般的蒙古骑兵,一股从未有过的屈辱和无力感涌上心头。
他自诩勇武,却连与敌人正面拼杀的机会都没有!这仗,打得憋屈至极!
“呜——呜——呜——”
撤退的号角声,凄厉地响起。王坚含恨下令,残存的宋军且战且退,依托地形,向镇戎军主城方向败退。
蒙古和西夏联军并未深追,只是远远吊着,不断用箭矢“欢送”,扩大战果。
是役,宋军伤亡近千,其中大半伤亡皆由蒙古骑射造成,而蒙夏联军损失微乎其微。
更重要的是,宋军不可战胜的信心,首次在西北战场上,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秦州,帅府。
战报在深夜送至吴玠案头。
烛光下,吴玠仔细阅读着每一个字,眉头紧锁,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没有像寻常将领那样暴怒,而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飘忽不定,骑射无双,善疲敌,不胶着……”
吴玠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喃喃自语,“这便是铁木真横扫漠北的依仗么?果然……名不虚传。”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西北沙盘前,目光锐利地扫过野狼崾崄的地形。
“王坚轻敌冒进,固然有罪。然,此战之败,非战之罪,乃不识敌之故也。”
吴玠对身旁的幕僚沉声道,“我军以往所战,西夏、金人,或重甲攻坚,或步战为主,何曾见过如此难缠的轻骑战术?”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后怕,但更多的却是冷静的分析和决断。
“传令!”吴玠的声音斩钉截铁,“一、王坚革职留用,戴罪立功!其所部兵马,撤至第二防线休整。”
“二、前线各军,严守堡寨,无本帅将令,严禁出城野战!尤其注意防范敌军轻骑袭扰粮道、哨探!”
“三、多派‘踏白’(侦察骑兵),给本帅盯死这股蒙古骑兵!摸清他们的活动规律、营地位置、兵力多寡!”
“四、飞鸽传书镇戎军,将今日交战详情,尤其是蒙古骑兵战术特点,绘成图册,快马送至各军!令所有指挥使以上将领熟记于心!”
“五、命军器监,加紧赶制大型床子弩、神臂弩,优先配给前沿各堡寨!弩箭储备,加倍!”
一道道命令发出,帅府内气氛紧张却有序。吴玠的应对,沉稳老练。
他没有因初战失利而惊慌失措,也没有盲目地寻求报复决战。
他首先承认了敌人的强大和新颖,然后立即调整策略,转向自己最擅长的领域——依托坚固防御工事,发挥宋军强弩火器的优势,以守代攻!
“蒙古骑射,确为劲敌。”
吴玠望着沙盘上代表蒙夏联军的小旗,冷冷一笑,“然,我大宋边关,不是尔等可以肆意驰骋的草原!想靠骑射就破我城防?做梦!”
“速不台……李仁友……”
吴玠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沙盘上的镇戎军,“这西北的天,还轮不到你们来变!这第一阵,算你赢了。但接下来,该换我吴玠出招了!”
初战的挫折,如同冰冷的雪水,浇醒了因连胜而有些骄矜的西线宋军。
但也让主帅吴玠,更加清醒地认识了对手,并迅速找到了应对之法。
一场围绕西北防线攻守的智慧与意志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真正的恶战,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