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奔袭,焚毁骆驼堰粮草大营的捷报,如同一声春雷,炸响在临安城的上空,瞬间驱散了因西线僵持而笼罩在朝堂上的些许阴霾。
紫宸殿内,群臣振奋,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于耳。
然而,端坐于龙椅之上的赵构,脸上却并未有多少喜色,深邃的目光扫过丹墀下神色各异的臣工,心中清明如镜。
一场战术胜利,并不能扭转战略全局。
吴玠的捷报中,除了报功,也详细陈述了西线的现状:虽粮草受损,但速不台主力未损,蒙古轻骑袭扰依旧,西夏李仁友困兽犹斗,收复失地、彻底平定西夏仍非易事。
北疆岳飞虽主动出击,牵制了铁木真部分精力,但蒙古根基未动,威胁依旧存在。
漫长的防线,每日消耗的粮饷军械如同天文数字,国库虽丰,亦感压力。
更重要的是,全面战争的机器一旦开动,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停止,需要时间进行更深层次的调整和积蓄。
就在这一片“大捷”的欢呼声中,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在数日后的常朝上,被小心翼翼地提了出来。
出列的是礼部侍郎王伦,他手持玉笏,躬身奏道:“陛下,西线吴帅奇袭奏功,杨将军勇冠三军,实乃陛下洪福,社稷之幸。
然……臣斗胆进言,战事迁延已近一载,西陲将士浴血,北疆烽烟未息,国库耗费甚巨,百姓负担日重。
今我朝已显天威,挫敌锐气,可否……可否借此良机,遣使议和,以示天朝怀柔之德,或可令敌知难而退,使将士解甲,百姓苏息?”
此言一出,偌大的紫宸殿顿时安静下来。
方才还洋溢着喜庆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凝重。不少主战派将领,如韩世忠等,已对王伦怒目而视。
但亦有部分文臣,尤其是掌管财政户口的官员,面露沉思,显然此言说中了一些人的心事。
“王侍郎此言差矣!”
枢密使李纲立刻出列反驳,声若洪钟,“西夏逆贼李仁友,弑君篡位,勾结外虏,罪在不赦!蒙古铁木真,狼子野心,窥我中原,乃心腹大患!今我军新胜,正宜一鼓作气,扫穴犁庭,岂可半途而废,养虎为患?此时议和,无异于纵敌!”
“李相所言固然有理。”
参知政事赵鼎沉吟道,他性格相对持重,“然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如今之势,敌虽受挫,然实力犹存。
若一味用强,恐两败俱伤。
若能以战促和,以和止战,边陲暂得安宁,使我朝得以休养生息,巩固战果,整顿内政,积攒国力,以待将来,未尝不是老成谋国之道。”
“赵相这是畏敌如虎!”
一位少壮派御史激动地喊道,“唯有彻底消灭顽敌,方能换来真正太平!妥协求和,只会让虏寇觉得我朝可欺!”
朝堂之上,顿时分成了“主战”与“持重” 两派,引经据典,争论不休。
主战派认为当乘胜追击,一举解决边患;主和派则强调民生艰难,当见好就收,争取喘息之机。
龙椅之上,赵构静静听着臣子们的辩论,面色平静无波,无人能窥知其内心所想。
他深知,两派所言,皆有道理。
主战派锐意进取,符合当前国势上升的士气;主和派顾虑现实,也反映了长期战争下的压力。
但真正的决策,不能简单地非此即彼。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幅巨大的疆域图,思绪已飞到了千里之外的战场,飞到了漠北的王庭,飞到了兴庆府的暗流之中。
“议和……” 赵构心中默念这两个字,嘴角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
真正的议和,需要双方都有诚意,且实力对等。
眼下,铁木真和李仁友会真心议和吗?恐怕不会。
他们更需要时间舔舐伤口,重整旗鼓。
但是,“议和”这个词本身,却可以是一步妙棋。
赵构缓缓抬起手。
争论声立刻停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皇帝身上。
“诸卿所言,皆有道理。”
赵构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战,是为了和;和,是为了更好的战。
一味逞强,乃匹夫之勇;一味退让,是误国之行。
朕,要的是有利于我大宋的‘和’。”
他站起身,走到御阶前,目光扫过群臣:“李纲。”
“臣在。”
“命你枢密院,会同兵部,加紧整军备武,督运粮饷,绝不可因小胜而懈怠!
告诉吴玠、岳飞,前线守备,只能加强,不能削弱!若有松懈,朕唯你是问!”
“臣遵旨!”李纲精神一振,大声应诺。
“赵鼎。”
“臣在。”
“命你中书门下,会同户部、工部,全力保障军需,安抚流民,鼓励农桑,兴修水利。
战争的根基,在于国力!朕要一个打不垮的后方!”
“臣领旨!”赵鼎躬身答道。
安排完这些,赵构才将目光转向有些忐忑的王伦,语气淡然道:“王伦。”
“微臣在。”王伦连忙出列。
“你方才所奏,也非全无道理。”
赵构的话让王伦和主和派心中一喜,但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们愣住,“朕准你所奏,可遣使‘议和’。”
不等众人反应,赵构继续说道:“然,此‘和’非彼‘和’。此次议和,不在成与不成,而在‘谈’!”
他目光锐利,一字一顿道:“一、借此探听虏酋虚实,尤其是铁木真和李仁友的处境与真实意图。”
“二、拖延时间,迷惑敌人,使其放松警惕,为我巩固防线、调整部署争取更多时间。”
“三、示敌以弱?不!要示敌以‘强’下的‘大度’!彰显天朝气度,离间夏蒙,尤其是要让西夏国内那些心怀异志者看到希望,加速其内部分裂!”
“四、若对方提出苛刻条件,正好可激发我军民同仇敌忾之心;若对方有意缓和,我亦可灵活应对,掌握主动。”
“总之,谈,要谈!打,更要准备打! 要以谈促变,以谈备战!”
这就是“假议和,真备战”的缓兵之计!是更高层面的战略博弈!
群臣闻言,先是愕然,随即恍然大悟,尤其是李纲等主战派,眼中露出钦佩之色。
陛下此举,既回应了“主和”的呼声,避免了朝廷分裂,又将“议和”变成了一招积极的战略棋子,可谓一举数得!
“王伦,”赵构看向他,“你素来熟悉对外交涉,此次,便由你为国信使,持朕国书,前往……嗯,先去兴庆府,见李仁友,再去漠北,见铁木真。
态度要不卑不亢,条件要模糊其词,重在试探周旋。你可能胜任?”
王伦此刻已完全明白皇帝的深意,这不是丧权辱国的求和,而是肩负特殊使命的谋战!
他顿时感到责任重大,同时也为皇帝的信任而激动,伏地叩首:“臣!万死不辞!必竭尽全力,周旋虏庭,不负陛下重托!”
“好。”
赵构点头,“具体条款,由枢密院、中书门下会同商议,底线是:西夏必须去帝号,惩办弑君逆臣,重回藩属;蒙古需退出所占宋夏之地,承诺互不侵犯。其余细节,你可临机应变。”
“臣,遵旨!”
退朝之后,南宋这台庞大的国家机器,开始按照赵构的意志高效运转起来。
一方面,备战工作更加紧锣密鼓;另一方面,一支打着“议和”旗号的使团,也悄然组建,准备北上。
消息很快通过各种渠道,传到了兴庆府和漠北。
兴庆府内,李仁友闻讯又惊又疑。
宋军刚打胜仗就来“议和”?是陷阱?
还是宋国内部出了问题?这让他本就焦虑的心,更加纷乱。
漠北王庭,铁木真接到消息,只是冷冷一笑。
“南朝皇帝,想玩‘缓兵之计’?也好,朕也需要时间整顿内部,消化西征成果,重新部署。那就看看,谁的‘计’更高明吧!”
而西夏国内,那些暗中与宋联络的势力,则从中看到了更大的希望和操作空间,活动更加频繁。
一场看似“议和”的风波,实则是更高层次的心理战和谋略较量。
赵构以其深远的战略眼光,将朝堂上的争议,巧妙地转化为了一招于己有利的活棋。
战争的形态,从来都不止于沙场喋血。
在这没有硝烟的战场上,较量,才刚刚开始。
而赵构,已然布下了他的棋子,静待着对手的反应,以及时局朝着有利于大宋的方向,悄然演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