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二十八年的腊月,临安城沉浸在岁末的繁忙与喜庆中。
然而,比坊间筹备年节更热烈的气氛,却涌动在户部衙门深处。算盘珠的密集噼啪声日夜不息,书吏们抱着一摞摞厚重的账册穿梭往来,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
一场年度财政大计正在进行,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即将汇总的、来自帝国最南端几个港口城市的最终奏报上——那将决定这一年,南宋的国库是否能迎来一个前所未有的丰年。
户部尚书沈该亲自坐镇,这位素以精明干练着称的财计老臣,此刻也难以保持完全的平静。
他面前的长案上,摊开着各路转运司、盐铁司、度支司的岁入简报,数字虽也可观,但真正的重头戏,永远在最后。
终于,在腊月二十三祭灶这天的傍晚,一骑快马冲入户部衙门,信使汗湿重衫,却高举着一个漆封的铜匣,嘶声喊道:“广南东路、福建路、两浙路市舶司,岁计总册到!”
满堂肃然。
沈该深吸一口气,亲手接过铜匣,验看火漆无误后,用小刀谨慎地撬开。
他取出里面那本以厚韧的桑皮纸精装、用泥金题签的《绍兴二十八年诸路市舶司岁入总册》,缓缓翻开。
目光扫过最后汇总的那一行朱笔大字时,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一抹难以抑制的、如释重负又充满喜悦的红晕,涌上了他略显苍老的面颊。
他环视满堂屏息凝神的属官,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沙哑,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值房:
“奏报! 绍兴二十八年,广州、泉州、明州、秀州华亭市舶司,并江阴、温州、澉浦等市舶务,岁入总额,计铜钱一千二百八十五万七千六百余贯 ,另收金、银、犀角、象牙、香料、苏木等折色,估值约 三百五十万贯 !
总计超过一千六百万贯 !
创开国以来岁入之最 !”
静,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巨大的欢呼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户部衙门维持已久的肃穆!
书吏们丢开了算盘,属官们击掌相庆,许多人甚至喜极而泣!
一千六百万贯!
这个数字,不仅远超年初最乐观的预估,更是北宋全盛时期岁入的两倍有余!
它意味着,困扰朝廷多年的北伐军费、西线筑城、官吏俸禄、河工水利等巨额开支,终于有了最坚实的底气!
沈该立刻命人誊抄奏报核心数据,自己则亲自携带原册,乘轿急趋皇城。
此刻,什么礼仪规制都已顾不上了,他必须第一时间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奏报皇帝。
福宁殿内,灯火通明。
赵构正在批阅关于西夏境内饥荒加剧的奏章,闻听沈该有紧急财政要事求见,即刻宣入。
当沈该几乎是踉跄着进殿,将那份沉甸甸的奏报高举过顶时,赵构心中已有所预感。
他接过奏报,快速浏览,当看到那个最终的数字时,纵然是以他的沉稳,也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将奏报轻轻放在御案上,良久没有说话。
殿内侍立的张去为等内侍,虽不明具体数字,但见皇帝和户部尚书如此情状,也知道必是了不得的喜讯,个个垂手躬身,大气也不敢出。
“好……好一个一千六百万贯!”
赵构终于开口,声音中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喜悦,有感慨,更有一种巨石落地的轻松,“沈卿,此乃不世之功!
市舶之利,竟至于斯!
此非天佑,实乃人谋 !
是沿海千万百姓舟楫往来之劳,是市舶司上下官吏宵旰勤勉之功 !
更是我朝 开海通商国策结出的硕果 !”
沈该激动地叩首:“全赖陛下圣明,定此开海兴贸之国策,知人善任,方有今日之盛!臣等不过恪尽职守,焉敢言功!”
赵构站起身,在殿内缓缓踱步,思绪已飞向了更远的地方:“昔日 汉武开边,耗文景之积粟; 太宗征辽,费开宝之帑藏 。
皆因聚敛于内,终至民疲 。
今我朝市舶之利, 取之四海而民不扰 , 此乃生财有道,富国富民之正道 !
有此岁入, 朕可从容调度,练精兵以固疆圉,修水利以安黎元,兴文教以育英才 ! 此乃盛世之基也!”
他当即下旨:
“传朕旨意:”
“一、 即刻明发邸报, 昭告天下此岁入丰盈之喜讯,以安定民心,鼓舞士气 !”
“二、 着户部、吏部、考功司, 对 诸路市舶司有功人员 , 从优议叙奖赏 !
市舶使、提举官, 皆晋爵一等,赐金帛 ! 基层吏员, 普赏三月俸禄 !”
“三、 拨付内帑银二十万两 , 于 广州、泉州、明州三地, 敕建 ‘ 海贸丰功碑 ’ ,铭刻有功臣工、诚信海商之名姓,以垂范后世 !”
“四、 命政事堂、枢密院、三司使, 即行 会商 , 根据此岁入, 重新厘定 来年 军费、官俸、工程等预算 , 务求 用之有道,留有盈余 !”
圣旨一下,整个临安城都沸腾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入茶馆酒肆、深宅大院。
士农工商,无不欢欣鼓舞。
这意味着,朝廷有了更多的钱来兴修水利、赈济灾荒、支付俸禄,也就意味着更安稳的日子。
临安城的夜市,因此彻夜喧嚣,仿佛提前进入了新年。
然而,在这普天同庆的背后,赵构和几位核心重臣的头脑却异常清醒。
次日的小朝会上,赵构对沈该、李纲、赵鼎等人说道:
“市舶之利,诚为国之血脉。然,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
财富汇聚,易生 骄奢淫逸之风,贪腐蠹蚀之弊 。
朕观历史,财聚则国散,财散则国聚 。
此千万贯岁入, 如何取之有道,用之有方 , 关乎国运长久 。”
李纲肃然道:“官家圣虑深远。
臣以为,当务之急有三:
一、 须加强审计监察 , 严防 市舶司内部贪墨、地方豪强勾结侵吞 。
二、 此利源于海商, 当时时 体恤商民 , 平抑税率, 清除关卡陋规 , 使其 乐于往来 , 则 源头活水方能源远流长 。
三、 财富之用, 当 重 民生、固边防 , 而非 滥修宫室、奢靡无度 。”
赵鼎补充道:“李相所言极是。
此外,水师强,则海贸安。
当从此利中,划拨专款,用于建造新舰、训练水师、清剿海寇、维护航道。如此,方能保此利不绝。”
赵构深以为然:“二卿之议,甚合朕心。此千万贯,非为朕之私库,乃天下人之血汗。 朕当与诸公共勉, 持盈保泰, 使此 海贸之利, 真正化为 强国富民之基 。”
南宋的市舶司收入突破千万贯,是一个划时代的事件。
它标志着海洋对于这个农耕帝国的重要性,已经提升到了与土地并驾齐驱、甚至在某些方面更为关键的战略高度。
帝国的命脉,已经与那片蔚蓝的大海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一个面向海洋、商业繁荣、财政健康的王朝,正展现出不同于以往任何时代的生机与活力。
这巨大的财富,如同强劲的血液,正源源不断地输入帝国的躯体,支撑着它去实现更为宏大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