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三十年的春天,似乎格外眷顾东南沿海。
当临安城的柳絮还在飘飞时,数千里外的泉州,早已是熏风扑面、暖意融融。
然而,比气候更炽热的,是这座港口城市无与伦比的活力与繁华。
若说临安是帝国的政治与文化心脏,庄重而典雅;那么,泉州便是帝国跃动不息的经济脉搏与敞开迎纳四海的胸膛,喧嚣、富庶,且光怪陆离。
刺桐(泉州别称)港内,桅杆如林,帆影蔽日,几乎遮蔽了半片海域。
来自大食(阿拉伯)、三佛齐(苏门答腊)、注辇(印度)、真腊(柬埔寨)、高丽、倭国等数十个邦国的巨舶,与往来于广州、明州、占城的本国海舶交错停泊。
船型各异,旗帜斑斓,绘有新月、十字、神佛、狮虎的船帆在阳光下猎猎作响。
码头上,赤着上身、肤色黝黑的力夫喊着号子,将一箱箱、一袋袋货物从深腹的船舱中扛出,又或是将堆积如山的本地物产装船。汗味、海腥气、香料、茶叶、樟木、皮革……种种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了泉州港独有的、浓烈到化不开的贸易味道。
货物,是这里永恒的主角。
从巨舰上卸下的,是南洋的沉香、檀香、龙涎香、胡椒、丁香、豆蔻,印度的象牙、犀角、宝石、棉布,波斯的玻璃器、织金锦、地毯,大食的乳香、没药、蔷薇水,阿拉伯的骏马,以及昆仑奴(来自非洲的黑奴)。
而从陆路汇集至此,等待装船运往海外的,则是江南的丝绸、瓷器、茶叶,蜀地的锦缎、蜀绣,景德镇的青白瓷、龙泉的青瓷,福建的漆器、蔗糖,以及泉州的特产“泉缎”和“德化白瓷”。
金银在这里似乎褪去了光芒,更多的是以成串的铜钱、精美的银锭,以及越来越常见的“绍兴会子” 在进行着无声而巨量的交换。
沿着晋江修筑的、绵延十数里的码头区后方,便是泉州城的核心。
城墙高大,但城外沿着江岸和道路蔓延开来的“厢”(城区)面积,早已数倍于老城。
这里街巷纵横,店铺栉比,人烟之稠密,车马之喧阗,比之临安御街亦不遑多让。
“番坊” 是这里最具特色的区域。
朝廷为管理日益增多的外商,在城南划出专门区域,供各国商贾居住、贸易,并设立“番长”自治。
于是,你可以看到头缠白巾、身着长袍的大食人在香料铺前讨价还价;皮肤黝黑、卷发厚唇的昆仑奴扛着巨大的货包穿行;高鼻深目、信奉景教(基督教聂斯托利派)的波斯人在各自的礼拜堂内祈祷;佩戴“婆罗门”标记的印度商人在珠宝店中鉴定宝石;甚至还有金发碧眼的“拂菻”(东罗马)人偶尔出现,引起围观。
各种奇装异服,各种听不懂的语言腔调,各种不同的信仰仪式,在这里奇异地共生、交融。
经济的空前繁荣,催生了城市的极速扩张与奢靡风尚。城中佛寺、道观、清真寺、番神庙宇并存,香火鼎盛。
最富有的海商,其宅邸“居室僭拟公侯”,园林“凿池蓄水,叠石为山”,蓄养着歌姬舞女,终日宴饮不休。
他们出入乘骏马,衣着锦绣,甚至敢用只有官员才能使用的“青盖”(青色车盖)。
民间谚语云:“闽海富庶,尤推泉南。欲得富,须往泉州住。”
财富的积累,也带来了文化的兴盛。
市舶司所在的“水关”一带,书院林立,吸引了不少因商贸发家而转而鼓励子弟读书科举的家族,“海商子弟登科第” 已非鲜见。
更有那“勾栏瓦舍”中,说书人讲述着“三宝太监(郑和是明代,此为借用其航海家形象代指)下西洋”的传奇(此时尚无郑和,但民间已有类似航海英雄故事流传),引得听客如云。
这一日,新任泉州知州兼福建路市舶提举赵汝愚(历史人物,宗室,以清廉干练着称),正在一众属官陪同下,巡视城南新扩建的“来远驿”与“市舶仓库”。
望着眼前万舶云集、货积如山的盛景,赵汝愚既感振奋,又觉责任重大。
“市舶之利,最厚东南。
泉州一港,岁入已近三百万贯 , 占天下海税十之三四。
然, 利之所在,弊亦丛生。”
赵汝愚对身边的通判、市舶监官等人肃然道,“番商麇集,固是好事。
然奸民与胥吏勾结,夹带私货、偷漏税款 者有之; 蕃汉杂处,争端频起,斗殴杀伤 者有之; 更有那 豪商巨贾,交通权贵,把持行市,欺凌小民 。
此皆蠹政害民之端 , 不可不察。”
他指着远处番坊中一座高耸的清真寺塔(即清净寺,现存最早伊斯兰建筑之一),继续说:“番人 风俗迥异,信仰不同 , 朝廷 许其聚居,自治其俗,乃是怀柔远人之道。
然, 我中国礼法,不可废弛。
当严明法度,一视同仁 。
番商守法贸易,自当 保护其财货安全 ; 若有 作奸犯科, 亦必 按律严惩,绝不姑息 。
更要防微杜渐, 严禁兵器、铜钱、人口、禁书 等物出海 。”
“大人明鉴。”
市舶监官躬身答道,“下官已遵前令,严查‘公凭’(出海许可证),实行‘抽解’(关税)、‘博买’(官府优先购买)旧制,并新设‘保甲连坐’,以防奸商走私。
对番商纠纷,亦设‘编外巡检’,由番长协同调处,重大案件方由州衙审理。”
“嗯。”
赵汝愚点头,又看向港口中如梭的船只,“港口扩建,势在必行。
着即勘察地形,规划新码头、栈桥、货仓。
所需钱粮,本官自会向朝廷奏请。
此外, 防火、防汛、防疫, 乃重中之重。
城中水井、望楼、药铺, 需得常备不懈。
尤其是这 番舶带来之‘番瘟’(指外来传染病), 查验入境之人畜, 尤须仔细。”
他顿了顿,目光深远:“泉州之盛, 非止一城一地之盛, 实乃 我朝 国运昌隆、海疆安宁、商道畅通 之象。
守此门户, 责任千钧。
诸君当 同心协力,使商贾宾至如归, 货殖其流无穷, 朝廷课税丰盈,方不负陛下重托, 亦不负这 万千黎庶生计所系 。”
“谨遵大人教诲!”众属官齐声应诺。
夜幕降临,泉州城并未沉睡。
番坊灯火通明,酒肆中胡姬歌舞,笙箫彻夜。
无数店铺依然在烛火下盘点着一天的进项。
海面上,归航的渔火与即将启碇的商船灯火交相辉映。
这座因海而兴、因商而盛的城市,如同一个永不疲倦的巨人,吞吐着四海的货物,汇聚着八方的财富,也吸纳着各异的文化。
它是帝国面向海洋最灿烂的笑脸,也是最敏锐的触角。
这里的每一缕风,都带着远洋的气息;这里的每一枚铜钱,都回响着贸易的韵律。
泉州的繁荣,是南宋海上实力的终极体现,也是这个时代全球化贸易网络中最耀眼的一颗东方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