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文化的和风悄然吹拂东海彼岸时,在帝国的北部与西部边疆,一场规模更大、更直接、也更艰难的人口迁徙与融合工程,正在铁与血、汗水与希望的交织中,结出坚实的果实。
这便是赵构登基以来,持续推行十数年、不遗余力的“实边屯垦、移民戍疆”之国策。黄河安澜,官道重修,军力强盛,为这一政策提供了最基础的保障。
而对西夏的持续打击与渗透,以及对蒙古的战略防御态势,则是其最直接的驱动力。
绍兴三十五年的深秋,河北西路,真定府以北,滹沱河新垦区。
这里曾是宋辽、宋金拉锯的前沿战场,“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惨状不过十余年前。
如今,展现在眼前的,却是一幅生机勃勃的边塞农耕图。
广袤的田野被整齐的田垄分割,金黄的粟穗沉甸甸地低垂,在秋风中泛起波浪。
蜿蜒的引水渠如血脉般延伸,将滹沱河的清流引入田间。
星罗棋布的屯堡点缀在田野和丘陵之间,夯土包砖的堡墙在夕阳下泛着温暖的光泽,堡内升起袅袅炊烟。
田间,农夫们(许多人身着半旧的军服,显然是退伍老兵或军户)正挥汗如雨地收割;道旁,满载粮食的牛车吱呀作响地驶向堡中的谷仓;水渠边,妇人浣洗衣物,孩童追逐嬉戏;远处,成群的牛羊在军牧场圈出的草场上悠闲地吃草。
空气中弥漫着新谷的清香、泥土的芬芳和人间烟火的气息,与记忆中战马的嘶鸣、烽烟的焦臭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巨大的变迁,始于岳飞坐镇河北后,大力推行的“军屯民垦,且耕且守”方略。
朝廷颁布了极其优厚的招垦令:凡愿迁河北、河东、河套等地垦荒者,每丁授田百亩,免三年赋税,五年半税;官府提供种子、耕牛、农具(可借贷,分期偿还);所垦之地,永为世业,可传子孙;入屯者,编为‘保甲’,农时耕作,闲时操练,战时为兵;立有战功,另有厚赏。
此令一出,吸引了大量中原、江淮地区因土地兼并、赋役繁重而无地或少地的农民、破产手工业者,以及战争中流离失所的难民。
他们怀揣着“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最朴素梦想,在官府组织、军队护送下,扶老携幼,如同候鸟般,源源不断地“雁行”北上。
移民的安置,并非简单的划地了事,而是一套精密而系统的工程。
选址:由工部水部司会同当地驻军、州县,勘察地形,优先选择水源充足、土地相对肥沃、地势险要、便于防守的区域建立屯垦点。
往往是依山傍水,扼守要道。
筑堡:每个屯垦点,必先修筑“屯堡”。
堡墙高厚,四角设敌楼,堡门包铁,环堡挖壕沟。
堡内规划整齐,有公廨(管理所)、粮仓、武库、水井、民舍(初期多为统一搭建的排房,日后可自建),甚至祠庙、社学。
屯堡既是居住地,也是防御据点,大者可容数百户,小者数十户,堡堡相望,烽燧相接,形成纵深防御体系。
分田与组织:土地按丁口分配,阡陌相连,插标为记。
移民以“保”(十户)、“甲”(五十户)、“屯”(数甲)为单位组织起来,设保长、甲长、屯长管理,平时督促生产、调解纠纷、组织操练,战时即为基层军官。
屯长往往由退伍的老卒或有功的边军低级军校担任,兼具农事与军事经验。
生产支持:官府不仅提供初始生产资料,还派遣“劝农使”指导北方旱作农业技术(许多南方移民不熟悉),推广耐寒抗旱的作物品种(如粟、黍、高粱、豆类),传授凿井、修渠、施肥之法。
在河套等水利条件好的地区,甚至重修秦渠、汉渠等古灌溉系统,“因旧谋新,大引河水,溉田数千顷”。
军事训练:农闲时节(冬季为主),所有丁壮(16-50岁男丁)必须参加军事训练。
由驻防的正规军派出“教头”,教授队列、阵型、弓弩射击、刀牌格斗、堡寨防御等基本技能。
“保”有小旗,“甲”有大旗,“屯”有号鼓,一有警讯,可迅速集结。
他们并非替代正规军,而是作为地方守备、后勤辅助、兵员补充的重要力量,极大减轻了边防军的戍守压力,使其能更专注于机动作战。
效果是显着的。
首先,是人口的实质性增长与经济的复苏。
据户部统计,自绍兴二十年以来,累计迁入河北、河东、永兴军路(陕西)、河套等“新边”地区的移民,已逾五十万户,约三百万人。
昔日“白骨黄茅”的荒野,渐成“鸡犬相闻,桑麻翳野”的乐园。
大量荒地得到开垦,粮食产量逐年攀升。
在河套平原,“塞北江南”的盛景初现;在太行山东麓,梯田如绿带缠绕山腰;在陇右(甘肃东部),引黄灌溉的水浇田连绵成片。
粮食的自给,极大缓解了边军粮秣长途转运的沉重负担,甚至偶有盈余,可调剂内地。
其次,是国防的根本性巩固。
星罗棋布的屯堡,如同一颗颗钉子,牢牢钉在边防线上,构成了纵深、弹性、有生机的防御体系。
蒙古游骑南下袭扰时,发现“无处不寨,无民非兵”。
抢掠的收获急剧减少,而风险大增——随时可能遭到屯堡守军的弓弩阻击,以及闻讯赶来的正规军与附近屯堡丁壮的四面合围。
“以百姓为篱笆,以屯田养戍卒”的战略构想,已成为现实。
边境的“无人区”在缩小,“预警线”在向前延伸,防御从线变成了面,从被动走向了主动。
再者,是民族的初步融合与社会的稳定。移民中不仅有汉人,也有归附的契丹、女真、党项、吐蕃等族百姓,甚至还有少量被俘或投诚的蒙古、西夏士卒,被“散处边地,给田使耕”。
朝廷因俗而治,不强迫改俗,但推广汉语官话,教授农耕技术,鼓励通婚。
在共同的生存压力和开发边疆的劳动中,在抵御外敌的战斗中,不同族裔的人们杂居共处,互通有无,语言、风俗、信仰在潜移默化中交融。
汉人的农耕技术、儒家伦理与游牧民族的骑射之长、彪悍民风相互影响,形成了一种新的、更具生命力的边疆文化。
虽然摩擦与隔阂依然存在,但“共御外侮,共建家园”的共识,成为最强的粘合剂。
真定府,宣抚使司衙门。
岳飞与河北转运使正在审视最新的《河北西路垦殖舆图》。
图上,密密麻麻的红色圆点(屯堡)和绿色区块(垦区)已连成一片,覆盖了真定、中山、河间等府的广大区域,甚至向北延伸到了保州、安肃军等旧时边境。
“鹏举兄,”转运使指着地图,感慨道,“短短数年,河北之地,户口增三成,垦田增五成有余。去岁,仅真定一路,便上缴夏税粟麦达八十万石,已可支本路驻军半年之需。此实边之策,真乃固本之良谋!”
岳飞抚须,目光深远:“此乃陛下圣断,朝廷协力之功。
然,实边之要,非徒增户口、垦荒田。更在于使民有恒产,有恒心。
民有恒产,则安居乐业,不愿迁徙;有恒心,则保家卫国,勇于公战。
今观我北疆,屯堡相望,禾黍离离,此非仅地利,实乃人和也。
百姓知此田地、屋舍、性命,皆系于身后之国,故能同心戮力,守此乡土。
此民心,实乃最坚固之长城。”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凝重:“然,蒙古铁骑,终是大患。
今屯堡虽固,所御者,小股游骑耳。
若其举国而来,如洪水滔天,非此篱栅可挡。
故,屯垦之民,终需精兵为之胆;而精兵之用,亦需此万民为之根。
兵民一体,方是长治久安之道。
传令各路,屯垦之事,不可有丝毫懈怠。
尤要督促农事,广积粮草;勤加操练,整备器械;修缮堡寨,深挖壕堑。
务使此北疆千里,成铁壁铜墙,进可为北伐之基,退可为固守之屏!”
“末将(下官)遵命!”众将佐僚属肃然应诺。
夕阳西下,余晖洒满新垦的田野。
归家的农夫扛着农具,唱着粗犷的乡谣,走向炊烟升起的屯堡。
堡墙上,值守的民兵身影被拉得很长,他们警惕地注视着北方苍茫的地平线,手中紧握的,或许是弓弩,或许是锄头。
在这片曾经洒满鲜血、如今浸透汗水的土地上,家园正在一寸一寸地被重建,希望正在一季一季地生长。
百万移民,用他们的双手、汗水、乃至生命,在帝国的北疆,筑起了一道有血有肉、生生不息的新长城。
这道长城,或许没有砖石那样冰冷坚硬,却有着泥土的厚重与根系的坚韧。
它抵御的不仅是外敌的铁骑,更是历史的遗忘与文明的退缩。
它宣示着:这片土地,从此不再是模糊的疆界,而是家园;这里的人民,不再是流离的浮萍,而是主人。
帝国的疆域,因此而实;帝国的根基,因此而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