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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中叶,山东,莱州府。

时值盛夏,却逢大旱,地里庄稼蔫头耷脑,河床干裂如龟背。日头毒得能烤煳人的皮,连狗都趴在墙根下吐着舌头,懒得吠叫。

可比天灾更让人心惶惶的,是近来在四乡八镇悄然流传开的一件邪乎事——叫魂。

起初只是零星的传言。说是有拍花贼(人贩子)流窜,专挑小儿下手,不用麻药迷香,只消在人身后,冷不丁叫一声你的名儿,你若应了,魂儿便被勾了去,人当时看着无事,回去便恹恹的,三五日内高烧说胡话,药石罔效,最终一命呜呼。死时瘦得皮包骨头,像是精气神被抽干了。

后来,传言越发具体恐怖。说不止小儿,大人也应不得。那拍花贼手段也变了,不单叫名,有时是拍你一下,有时是递给你一张写了你八字、剪成你人形的纸片,甚至在你家门口撒些香灰纸钱。但凡着了道,症状如一。

官府贴了海捕文书,却连贼人影子都摸不着。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大人下地干活都结伴而行,眼神惊惶,看谁都像拍花党。谁家孩子无故哭闹,或是谁走路摔了一跤,都能和“叫魂”扯上关系。邻里互相猜忌,外乡人更是寸步难行。

沈槐安就在这当口,赶着驴车,拉着老母和怀孕的妻子秀云,从栖霞县投奔莱州府的岳家。岳父是个老秀才,在府城开着间小小的私塾,勉强糊口。

一路行来,道旁村庄死气沉沉,田间不见几个农人,偶尔遇见个把,也是目光警惕,远远便避开。沈槐安心头沉重,只能催促毛驴快走。

眼看离府城只剩半日路程,天色却忽地阴沉下来,狂风卷着沙土,吹得人睁不开眼,像是要变天。驴车行至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僻山道,秀云忽然捂着肚子呻吟起来,额上冷汗涔涔,竟是动了胎气,要早产!

沈槐安和老母顿时慌了神。这荒郊野外,如何去寻稳婆?正焦急间,风沙迷蒙中,见前方山坳处似有屋檐挑出。顾不得许多,沈槐安赶着驴车便奔了过去。

近前才知,是座荒废已久的山神庙。庙门歪斜,蛛网密布,神像金漆剥落,露出泥胎,面目模糊不清。但好歹能遮风避雨。

沈母扶着秀云进了庙,寻个稍干净的角落铺上草席。沈槐安将驴车拴在庙后避风处,又赶紧去找水。寻了半晌,才在庙后石缝里接到半瓦罐渗出的山泉水。

回到庙中,秀云已是痛得死去活来,呻吟声在破庙里回荡,格外凄楚。沈母急得团团转,只会念佛。

眼看秀云气息越来越弱,血色尽褪,沈槐安五内俱焚,扑到那泥胎神像前砰砰磕头:“山神老爷显显灵!保佑我妻儿平安!信男沈槐安来日必重塑金身,香火供奉!”

头磕破了,血迹沾在香案积尘上。

也不知是磕头起了效,还是秀云命不该绝,折腾到后半夜,一声微弱啼哭响起,孩子总算生了下来,是个瘦弱的男婴。秀云力竭昏死过去。

沈槐安和老母刚松了口气,抱着那小猫似的孩子,又是欢喜又是忧。

忽然,庙门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像是有人穿着软底鞋,在沙石地上轻轻走动。

风声?还是野物?

沈槐安警惕地抬起头,凑到破窗边,借着微弱天光向外望去。

门外空荡荡,只有风卷枯叶。

“槐安……”

一个极轻、极飘忽的声音,仿佛贴着他耳朵根响起。

沈槐安一个激灵,猛地回头!

庙内除了昏睡的秀云、抱着孩子的母亲,空无一人。

“谁?”他低喝一声,手心冒汗。

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风声呜咽。

他以为是幻听,是太累了。

刚定下神——

“沈……槐……安……”

那声音又来了!这一次,更加清晰了些,拖长了调子,幽幽怨怨,像个女人的声音,却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分明是从庙门外传来的!

沈槐安汗毛倒竖!这荒山野岭,深更半夜,怎会有女人准确叫出他的名字?!

他猛地想起一路上听来的关于“叫魂”的恐怖传闻!难道……

他死死咬住牙关,牢记长辈叮嘱——听到莫名叫名,千万不能应声!

他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那声音停了一会儿,似乎有些疑惑。

接着,庙门那破烂的门轴,发出极其缓慢、令人牙酸的——

“吱……呀……”一声。

一道狭长的黑影,被月光投了进来。

一个瘦高的、穿着宽大黑袍、看不清面目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庙门口!风帽压得极低,完全看不见脸。

黑影的手中,似乎提着一个小小的、惨白色的灯笼,光晕幽绿,照得它周身一片诡异。

它向前迈了一步,跨进庙内。

没有脚步声。

沈槐安惊恐地后退,挡在母亲和妻儿身前,心脏狂跳得快要炸开。

那黑影停在了昏睡的秀云旁边,低下头,似乎在“端详”她。提着白灯笼的手,缓缓抬起,伸向秀云苍白汗湿的脸颊……

“滚开!”沈槐安血往上涌,抓起地上一块破砖,就要砸过去!

那黑影猛地转头——虽然看不到脸,但沈槐安能感觉到一道冰冷刺骨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它放弃了秀云,朝着沈槐安,或者说,朝着沈母怀中那个刚刚出生的、微弱啼哭的婴儿,飘了过来是的,是飘!它的脚似乎根本没有沾地!

“孩……子……给我……”

那幽怨的女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贪婪和渴望!

沈母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抱住婴儿,缩到神像后面。

沈槐安举着砖头,手臂却抖得厉害,那黑影带来的阴寒气息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黑影无视了他,径直飘向神像后的沈母。

就在它即将触碰到襁褓时——

哇——!

那瘦弱的婴儿,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发出了一声极其响亮、甚至有些尖锐刺耳的啼哭!

这哭声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力量。

那泥胎神像手中腐朽的木鞭,竟“咔嚓”一声,自行断裂,一小截掉了下来,正好砸在黑影的肩头!

嗤——!

一股白烟从黑影被砸中的地方冒起,伴随着一声极其凄厉、不似人声的尖啸!

黑影猛地剧颤,像是受到了极大的痛苦和惊吓,它手中的白灯笼瞬间熄灭!

它猛地转身,用一种近乎扭曲的速度,倏地一下“飘”出了庙门,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庙内重新陷入死寂。

只有婴儿渐渐低下去的抽泣声。

沈槐安瘫软在地,浑身都被冷汗浸透。沈母抱着孩子,瘫在神像下,只会念佛。

天快亮时,风停了。沈槐安不敢久留,将昏睡的秀云抱上车,带着老母幼子,拼命赶路,终于在晌午时分,狼狈不堪地赶到了莱州府城。

岳家自是又是一番忙乱。请医抓药,安置产妇婴儿。

惊魂甫定的沈槐安,将昨夜山神庙遭遇战战兢兢告知岳父。老秀才听完,捻着胡须,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不是拍花贼……”老秀才沉吟良久,才缓缓摇头,声音发沉,“拍花贼要的是活口卖钱,岂会害命?更不会那等诡异形貌……你遇上的,怕是真正的‘叫魂’妖术!那不是要拐人,是要直接摄走生魂,尤其是初生婴孩的先天魂魄,用以修炼邪法或是续命!你一家能逃脱,实属万幸,多半是那婴儿哭声纯阳,加之荒庙神像虽破,仍有一丝残灵震慑……”

沈槐安听得后背发凉:“那……那该如何是好?它……它会不会追到城里来?”

老秀才叹了口气:“这等邪物,记仇得很。它既盯上你儿,又被所伤,恐怕不会善罢甘休。近日城里也不太平,多有小儿夜啼惊厥之事……只怕那东西,已经进城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老秀才的话,当天夜里,沈家便不得安宁。

先是院墙外,整夜都有若有似无的、像是女人低泣又像是冷笑的声音环绕。

接着,第二天一早,家人在门槛外发现了几枚散落的、磨得尖尖的兽骨。

然后,沈槐安出门为秀云抓药,总觉得身后有个黑影不远不近地跟着,回头却又不见。路上一个瞎眼算命先生与他擦肩而过时,忽然死死“瞪”着他(尽管那眼眶是空的),裂开没牙的嘴,嘶嘶地说:“它……闻着味儿了……甩不脱咯……”

恐惧再次攫住了这小小的家庭。

沈槐安加固了门窗,求了符咒贴上,夜里不敢深睡。

如此提心吊胆过了三四日,那邪影似乎并未直接闯入,但那种无形的、被窥视、被标记的压力,几乎要将人逼疯。

秀云受了惊吓,又产后虚弱,奶水不足,孩子饿得整日啼哭,瘦得可怜。

这日,沈槐安听得邻人说起,城西有个刚从崂山下来的游方道士,颇有神通,近日救治了好几家被“叫魂”惊扰的小儿。他如同抓到救命稻草,立刻寻去。

那道士在一间破观落脚,须发灰白,眼神清亮,确有几分出尘之气。听了沈槐安叙述,又仔细看了他面相手纹,再问清孩子生辰八字,掐指一算,脸色顿变。

“好重的怨煞之气!”道士沉声道,“缠上你家的这位,绝非寻常孤魂野鬼,而是修炼有成的‘摄魂妖煞’!它需借至亲生魂为引,方能彻底化形,肆虐人间。你儿生辰八字纯阴,又是它临门一刻出声惊扰它、与它结了仇怨的,它必不肯放过!寻常符咒恐难抵挡。”

“求道长救命!”沈槐安跪地便拜。

道士扶起他:“解铃还须系铃人。它既因山神庙受阻,或可借此设局。你需准备三样东西:一,那日山神庙香案上沾了你血的泥土;二,你儿襁褓上未曾洗过的初生血污;三,寻一窝抱窝母鸡身下最热的鸡蛋一枚。再备黑狗血、朱砂、陈年糯米若干。”

沈槐安牢记在心,匆忙回家准备。前两样还好说,那沾血泥土和血污襁褓他都下意识收着了。第三样热鸡蛋,他跑遍集市才买到一枚符合要求的。

当夜,子时。月黑风高。

按照道士吩咐,沈槐安将自家院子布置一番。正中用黑狗血混合朱砂画了太极八卦,四周撒上糯米。那枚热鸡蛋用写了孩子八字的黄纸裹了,放在太极中心。沾血泥土和血污布片分别放在阴阳鱼眼。

道士手持桃木剑,身披法衣,踏罡步斗,口中念念有词。

沈槐安抱着孩子,和老母、秀云(被强行扶起)躲在屋内,透过窗缝紧张地望着外面。

院内阴风骤起,吹得法坛上烛火明灭不定。

道士咒语越念越急,桃木剑指向院门方向!

吱呀——

院门无风自开!

一个瘦高的黑影,提着那盏惨白的灯笼,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它似乎被法坛上的东西吸引,尤其是太极中心那枚热鸡蛋,它表现出极大的渴望和焦躁,开始绕着法坛旋转,黑袍飘飞,发出猎猎声响。

道士厉喝一声,桃木剑疾刺而出!

就在剑尖即将刺中黑影时——

那黑影猛地发出一声尖锐唿哨!

啪!啪!啪!

四面八方院墙上,突然冒出了十几个同样穿着黑袍、提着白灯笼的身影!它们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齐齐飘落院中!

竟然不止一个!

道士脸色大变:“不好!是分身幻影!真身不在此处!”

他话音未落——

屋内,秀云怀中那个一直安睡的婴儿,突然毫无征兆地咯咯笑了起来,朝着空无一物的房梁上方,伸出了小手。

房梁阴影处,一团更浓重的黑暗蠕动起来,那双冰冷贪婪的眼睛,骤然亮起!

真正的妖煞,不知何时,早已潜入了屋内!它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那个婴儿!

“孩子!”秀云发出凄厉的尖叫!

沈槐安目眦欲裂,抄起手边顶门杠砸了过去!

杠子穿过黑影,如同砸中空气!

黑影完全显现,伸出枯爪般的手,抓向婴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那枚被沈槐安放在孩子襁褓里、用来“压惊”的、从山神庙捡回来的、神像手中掉落的腐朽木鞭碎片,突然爆起一团微弱的、却纯正无比的金光!

金光如针,狠狠刺入黑影的手掌!

黑影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咆哮,猛地缩回手,身形一阵剧烈扭曲模糊!

与此同时,院外法坛上,那枚被黄纸包裹的热鸡蛋,“咔嚓”一声,自行裂开!

蛋清蛋黄流了一地,腥气扑鼻。

院内所有的黑影分身,如同被戳破的气泡,噗噗几声,瞬间消散无踪!

屋内的妖煞真身,怨毒无比地瞪了婴儿一眼,又忌惮地看了看那散发金光的木屑,发出一声不甘的厉啸,身形猛地化作一股黑烟,穿窗而出,消失在夜空中。

院内院外,重归寂静。

道士踉跄着冲进屋内,看到一家无恙,尤其是那散发着微光的木屑,长舒一口气:“万幸!万幸!竟有残存神物护体!此劫暂过矣!”

然而,他掐指再算,眉头又紧紧锁起,望着妖煞消失的夜空,喃喃道:

“煞气未散,反添怨毒……它虽受创遁走,然根基未损……怕是去找……新的‘替身’了……”

“这城里……要不得安宁了……”

远处,不知哪条巷弄深处,传来第一声凄厉的犬吠,随即,像是引发了连锁反应,整个莱州府城的狗,都疯狂地吠叫起来。

夜雾弥漫,仿佛有无形的恐怖,正悄无声息地渗入千家万户的窗棂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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