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走廊,风是这里永恒的主人。它呼啸着掠过戈壁滩,卷起漫天黄沙,将天地搅成一片混沌的昏黄。在这片苍凉的土地上,散落着一些几乎被遗忘的古戍堡和村落,它们像褪色的印记,诉说着曾经的边塞烽烟。
魏乾是一名年轻的民俗摄影师,痴迷于寻找即将消失的民间技艺。他听闻在这片风沙深处,有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村子,还保留着一种极其古老、据说能与“影子”沟通的皮影戏,便不顾劝阻,独自驱车寻来。
村子比想象中更破败,土坯房低矮,被风沙侵蚀得棱角模糊。村民们面容黝黑粗糙,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沉寂,对外来者既不热情也不排斥,只是默默地打量着。
接待魏乾的是村长的儿子,一个叫石娃的沉闷汉子。听了魏乾的来意,石娃皱紧了眉头,一个劲摇头:“没哩,早没哩,老辈人死光了,谁还弄那玩意儿。”
魏乾不死心,拿出带来的好烟好酒。石娃盯着烟酒,喉结滚动了一下,又犹豫地看了看村子深处一栋格外破旧、仿佛随时会垮掉的老屋,压低声音:“那东西……邪性得很,沾了要倒霉的。村长……我阿爸不让碰,更不让外人看。”
越是神秘,魏乾越是心痒。他软磨硬泡,又加了些钱,石娃终于扛不住诱惑,一跺脚:“成!但你得答应,就看一眼!拍几张照片就走!千万别乱动!也别跟人说是我带你来的!”
趁着夜色,石娃领着魏乾,像做贼一样溜到那栋老屋前。门锁早已锈死,石娃从一处松动的窗户钻了进去,从里面打开了门。
一股浓重的、混合着尘土、霉烂和某种古怪油脂味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人头晕。屋里蛛网密布,堆满了杂物。最里面,摆着一口巨大的、黑沉沉的旧木箱。
石娃费力地打开箱盖。
魏乾举起相机的手电光往里一照,呼吸瞬间停滞!
箱子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套皮影人!与他见过的所有皮影都不同!
这些皮影人更大,接近半人高,皮质厚实暗沉,透着一股古旧感。雕刻技艺精湛到骇人,武将的铠甲鳞片、文官的衣袂绶带、小姐的发髻珠钗,无不纤毫毕现,甚至人物的表情都栩栩如生,或怒目圆睁,或含羞带怯。
但真正让魏乾感到不适的,是这些皮影人的颜色。它们不像普通皮影那样色彩鲜艳,而是通体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仿佛浸过血的暗红色调,只在某些边缘处透着诡异的黑。人物的眼睛部位,没有镂空,而是镶嵌着某种不知名的、打磨得极薄的黑色石片,在手电光下,反射出冰冷、死寂,却又像是活物般的光泽。
它们静静地躺在箱底,仿佛一支沉默的、来自幽冥的军队。
魏乾着迷地拍摄着,镜头掠过一个个皮影人脸庞,那些黑色的“眼睛”似乎也在回望着他。
“就这些了,快走吧!”石娃在一旁不安地催促,不断看向门外,仿佛怕极了什么。
魏乾却像是被魇住了,他的目光被箱子最底层一个单独的皮影人吸引。那是一个穿着戏服、做武将打扮的皮影,但造型格外狰狞,怒目獠牙,手持钢鞭,仿佛佛教里的金刚力士。它的颜色尤其深暗,几乎呈黑红色,那双黑石眼睛也格外硕大冰冷。
鬼使神差地,魏乾伸出手,想将它拿起来仔细看看。
“别动!”石娃猛地抓住他的手腕,脸色惨白,声音带着极大的恐惧,“那是‘镇煞’的!动不得!快走!再不走真来不及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石娃的话,屋外,原本呼啸的风声不知何时停了,死寂得可怕。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悄然笼罩了老屋。
魏乾心里也发起毛来,收了相机,跟着石娃慌慌张张地跑出老屋。石娃迅速锁好门窗,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家,仿佛身后有鬼在追。
那一夜,魏乾借宿在村公所的土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那些诡异的暗红色皮影人,尤其是最后那个狰狞的“镇煞”武将。它们那黑色的眼睛,总在他闭上眼时浮现。
后半夜,风又起了,却不再是单纯的呼啸。风中似乎夹杂着一些别的声音——极细微的、像是皮革摩擦的窸窣声,还有……极轻极轻的、像是很多人在低声交谈、却又听不清内容的嗡嗡声。
声音好像就在窗外。
魏乾猛地坐起,屏息倾听。
声音又消失了,只有风声。
他松了口气,以为是幻觉。躺下时,他的手无意中摸到枕头边——那里,不知何时,沾上了一小片暗红色的、极细碎的……皮质碎屑?
像是从什么极其古老的东西上剥落下来的。
魏乾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第二天,魏乾想再找石娃打听些皮影的来历,却发现石娃家门窗紧闭,怎么敲也没人应。问其他村民,村民都眼神躲闪,摆摆手快步走开,仿佛避之不及。
更奇怪的是,整个村子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村民们不再出门劳作,全都躲在家里,偶尔有孩童哭闹,也立刻被大人捂住嘴,低斥声在死寂的村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种大难临头的恐慌,无声地蔓延。
魏乾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闯祸了。他不敢久留,决定当天下午就离开。
就在他收拾行李时,无意中从相机里回看昨天拍的照片。
只看了一眼,他浑身的血液就仿佛冻结了!
照片里,那口大木箱中码放着的皮影人……姿势变了!
他清楚地记得,昨天他看到时,所有皮影人都是整齐平放着的。
而照片里,有几个皮影人,它们的头……极其轻微地……转向了镜头的方向!
那些镶嵌着黑色石片的眼睛,正透过相机屏幕,冰冷地“凝视”着他!
魏寒毛倒竖,疯狂地向后翻看其他照片。
越看越心惊!
越是后来拍的照片,皮影人的动作变化越大!有些的手臂似乎抬起了些许,有些的腿部微微弯曲……就像是……像是在缓慢地、无声地……准备起身!
最后几张特写,尤其是那个狰狞的“镇煞”武将的特写,那獠牙毕露的嘴,似乎……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诡异的、充满恶意的弧度!
它不是用来镇煞的!
它本身就是最大的煞!
魏乾吓得差点扔掉相机!他终于明白石娃在怕什么,明白村民在躲什么!
这些皮影……是活的!或者说……里面附着东西!
而他的拍摄,他的闯入,惊扰了它们!
必须立刻离开!马上!
他抓起行李,冲出村公所,跳上车,发动引擎!
车子咆哮着,冲向村口唯一的土路。
然而,就在车子即将冲出村子的那一刻——
噗!
车胎猛地一沉,爆了!
而且不是一只胎!是同时爆了前后两只胎!
车子歪斜着撞进路边的沙土堆里,熄了火。
魏乾惊魂未定,下车查看。只见爆掉的轮胎上,深深地扎着几枚锈迹斑斑、却磨得极其锋利的……古代箭镞?像是刚从土里挖出来不久!
谁干的?!
他抬头四望,村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卷着沙土打在脸上。
一种极度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试图用备用胎,却发现工具包里的扳手等铁器,不知何时,竟然布满了厚厚的红锈,一碰就碎!
手机,也没有任何信号。
他被困住了。
天色迅速暗沉下来,不是正常的天黑,而是一种带着不祥血色的、昏黄的阴暗。风越来越大,吹得吉普车都在摇晃。
呜呜——呜呜——
风中传来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
不再是窸窣低语,而是变成了战鼓声、号角声、厮杀声、惨叫声!金铁交鸣,战马嘶鸣!仿佛有一支看不见的古代军队,正在风沙中激烈交战!
魏乾惊恐地看到,村子周围的戈壁滩上,在昏黄的风沙中,开始浮现出一个个模糊不清、扭曲闪烁的……人影!
它们没有实体,像是透明的影子,穿着古老的戎装,做着搏杀的动作,无声地呐喊,不断地出现、消失、重组……仿佛在重复演练着某场远古的、极其惨烈的战役!
海市蜃楼?不可能!这感觉太真实了!那冲天的怨气和杀气几乎让人窒息!
是那些皮影!是它们承载的记忆或者说怨念,被彻底释放出来了!
就在这时,村中那栋老屋的方向,传来一声巨大的、木材断裂的轰鸣!
紧接着,是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无数片皮革在摩擦、在抖动的哗啦声响!
一个村民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划破了夜空:“棺……棺材开了!它们……它们都出来了!!”
魏乾猛地扭头望去——
只见昏黄的风沙中,一个个僵硬、高大、暗红色的皮影人,正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关节僵直的方式,从老屋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
它们的手臂机械地摆动,镶嵌着黑石的眼睛,在昏暗中反射着血色的光,扫视着整个村庄!
而为首的那个,正是那个最为狰狞的“镇煞”武将皮影!它手中的皮影钢鞭,在风中发出呜呜的、如同真正金属般的嗡鸣!
它们不是在表演。
它们是在……巡狩!
一个躲在自家窗后偷看的村民,似乎被那武将皮影“看”到了。
武将皮影猛地抬起手臂,指向那扇窗户!
下一秒,那扇窗户连同半面土坯墙,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巨锤击中,轰然炸裂!里面的村民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嚎,便再无声息!
杀戮,开始了。
皮影人们分散开来,它们无视物理阻隔,轻易地穿透土墙、木门,所过之处,死寂一片,只有偶尔爆出的短暂惨叫和房屋坍塌的闷响。
它们不是在杀人。
像是在……清理场地。
为了某种更恐怖仪式的开始。
魏乾躲在车后,浑身抖得如同筛糠,绝望地看着这宛如地狱的景象。
最终,那个为首的武将皮影,缓缓地“转”动了它那僵硬的头颅,镶嵌着黑石的眼睛,精准地“锁定”了魏乾的方向。
它迈开步子,不紧不慢地,朝着他“走”来。
每一步,都让地面微微震动。
魏乾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
武将皮影在他面前停下,高大的身影投下死亡的阴影。它缓缓举起那嗡鸣作响的皮影钢鞭。
魏乾闭上了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
然而,预想的打击并未到来。
他听到一阵奇异的、仿佛吟唱又仿佛诅咒的、音调古怪的古老歌谣,从四面八方响起。
是那些村民!幸存下来的村民,不知何时,全都走了出来,跪伏在风沙中,朝着皮影人的方向,朝着村子中央一块空地的方向,用一种绝望而癫狂的语调,反复吟唱着那古老的歌谣。
空地上,不知何时,堆起了一个小小的柴堆。
柴堆上,放着一具刚刚死去的、村民的尸体。
武将皮影放下了钢鞭,转向那柴堆。
它张开嘴——那皮影雕刻出的、獠牙毕露的嘴——发出一声非人非兽、穿透云霄的尖啸!
所有的皮影人同时停下动作,面向柴堆。
村民的吟唱声更加高亢、疯狂!
柴堆,轰地一声,自行燃烧起来!
绿色的、冰冷的火焰!
火焰中,那具村民的尸体迅速焦黑、收缩。
最终,在绿色火焰的顶端,凝结出一张全新的、微微扭曲的、冒着青烟的……
暗红色皮影人皮!
武将皮影伸出手,那新制成的、还带着血肉余温的皮影,轻飘飘地落下,融入了它身后的皮影队列中,僵硬地站立起来,眼眶处是两个空洞的黑窟窿。
魏乾彻底明白了。
这不是皮影戏。
这是一场持续了不知多少年的、用活人进行的……
“皮影”制作与献祭!
这个村子的人,根本不是守护者。
他们是……祭品!是牲畜!
而自己这个外来者,惊醒了沉睡的“主人”,提前催动了这场献祭!
绿色的火焰越烧越旺,仿佛要吞噬整个村庄。
武将皮影再次缓缓转向魏乾,举起了钢鞭。
这一次,它的目标,不再仅仅是杀死。
而是要将他,也变成那火焰中翻滚的、新的……
皮影。
吟唱声、风沙呼啸声、绿色火焰的燃烧声、皮影关节的咔嗒声……交织成一曲来自地狱的协奏。
魏乾看着那越来越近的、嗡鸣的钢鞭尖端,瞳孔里倒映着那狰狞的皮影面容和身后冲天的绿火。
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绝望的、非人的……
嗬嗬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