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勐巴拉纳西的雨季,是一种能够渗透存在本质的湿。

不是江南梅雨那种缠绵悱恻的诗意,而是热带雨林特有的、带着腐败植物和肥沃土壤混合气息的、黏腻厚重的潮湿。这种湿气不讲道理,它不满足于停留在皮肤表面,而是径直穿透衣物,钻进毛孔,渗入骨髓,最后沉淀在人的意识深处,成为一种心理状态——一种无论做什么都摆脱不了的、缓慢发酵的倦怠。

窗外,雨已经下了整整七十二小时。不是那种倾盆暴雨,而是时大时小、却从未真正停歇的绵密雨幕。雨水敲打着上世纪八十年代修建的铁皮屋顶,发出单调而沉闷的“砰砰”声,每一声都像是时间本身在叹息。远处雨林里,不知名的鸟兽发出时高时低的鸣叫,有的尖锐如哨,有的低沉如呜咽,这些声音混在一起,构成这片边境地带特有的背景音——一种既原始又压抑、既生机勃勃又危机四伏的交响。

特事局这栋二层小楼,是典型的“战备思维”产物。墙壁厚达半米,外层刷着早已斑驳脱落的军绿色油漆,内层是暗红色的实心砖。窗户窄小而高,像碉堡的射击孔,当初的设计考虑是“兼顾采光与防御需求”。整栋楼不到二十个房间,住着轮值驻扎的专员们,每人一间十五平米的宿舍,配一张行军床、一个铁皮衣柜、一张摇晃的木桌,以及墙角那个半人高的绿色保险柜——特事局标准配置,用来存放“敏感物品”,柜门上永远贴着一张泛黄的符纸,朱砂符文虽已褪色,但灵力的波动依旧清晰可感。

建筑本身毫无美感可言,所有的设计都服从于“实用”和“耐用”这两个原则。但正是这种粗粝的实用主义,让它在雨季的勐巴拉纳西显得格外可靠——至少墙壁不会渗水,屋顶不会漏雨,在这片能把现代文明都泡软的土地上,这已经是一种奢侈。

此刻,二楼最东头那间宿舍里,却蒸腾着一股与外界截然相反的气息。

那是火锅的味道。

辛辣、滚烫、带着牛油和数十种香料混合的浓烈香气。这味道如此霸道,如此具有侵略性,它硬生生在潮湿阴冷的雨夜中撕开一道口子,用热量和气味营造出一方干燥、温暖、属于人间烟火的小天地。这不是普通的火锅味,而是经过精心挑选的、正宗的重庆火锅底料在高温下彻底释放的味道——辣椒的炽烈、花椒的麻爽、八角的醇厚、桂皮的辛香、草果的回甘,还有牛油那种动物脂肪特有的、令人心安理得的丰腴感,所有这些层次分明的味道在滚烫的汤底中碰撞、融合、升华,最后形成一种复杂的、立体的、几乎可以触摸的味觉景观。

屋子中央,一个黑色电磁炉发出低沉的嗡鸣。炉上架着口鸳鸯锅,红白两色汤底在高温下剧烈沸腾,形成鲜明的对比,却又奇异地和谐共存。红汤那边,干辣椒和花椒在翻滚的牛油中沉浮、碰撞、炸裂,像某种激烈而危险的舞蹈,每一次翻滚都带起一阵呛人的辛辣香气,那香气里有火,有攻击性,有不妥协的烈性;清汤那边,菌菇、枸杞、红枣、姜片悠悠荡荡,显得温和许多,汤色逐渐变成醇厚的奶白色,散发出的是一种滋养的、安抚的、母亲般的温暖气息。

锅周围那张摇摇晃晃的小方桌上,摆满了食材。廉价的塑料盘子里,每一种食物都被精心处理过,呈现出它们最完美的状态——毛肚被切成巴掌大的薄片,精心卷成脆生生的卷儿,像一朵朵灰黑色的花,等待着在沸水中瞬间绽放;肥牛片红白相间,纹理清晰如大理石,脂肪分布均匀得如同经过精密计算;午餐肉被切成厚厚的三角块,粉红色的肉质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油光,那是工业食品特有的、带着轻微化学感的诱惑;黄喉雪白脆嫩,鸭肠粉嫩蜷曲,百叶层层叠叠如书页,还有虾滑、鱼丸、牛肉丸、金针菇、娃娃菜、豆腐皮、宽粉、土豆片、藕片、海带结……林林总总,把小方桌堆得满满当当,摇摇晃晃,仿佛下一秒就要不堪重负地垮掉,却又奇迹般地维持着危险的平衡。

三个人围炉席地而坐——宿舍里唯一的椅子让给了电磁炉放食材,他们索性撤掉椅子,直接在地上铺了张旧凉席,盘腿坐下。这种原始的、贴近地面的坐姿,反而让他们更放松,更接近这顿火锅的本质:一种不需要仪式感、只需要真诚的共享。

章临渊坐在靠窗的位置。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棉麻衬衫,料子挺括但洗得有些发白,领口处有一小块不太明显的墨迹——批作业时不小心蹭上的。袖子挽到肘部,露出线条结实的小臂,手腕上戴了块老式上海牌机械表,银色表壳已经磨损得露出底层的黄铜色,但走时依旧精准,秒针每一步都踏得稳当,像是在为这个混乱的世界提供一个微小的、可靠的参照系。他手里拿着双长长的火锅筷,竹子制的,筷头已经被烫得有些发黑。此刻正专注地在红汤里涮着一片毛肚,筷子夹着毛肚的边缘,在滚烫的汤里提起、放下、再提起、再放下,心里默数着“七上八下”的秒数。动作娴熟稳定,眼神专注平静,仿佛在进行某种精密的实验,而不是简单地涮火锅。对他而言,烹饪和教学或许有某种相通之处:都需要对过程的精确控制,对时机的敏锐把握,以及对最终成果的责任感。

“一、二、三……”他嘴唇微动,无声地计数。灯光从头顶洒下,在他低垂的眼睑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那阴影里有种与年龄不符的深沉。

对面,邹倒斗斜倚着墙壁,姿势放松但眼神清明。他穿了件黑色工装夹克,面料厚实耐磨,上面有十二个口袋,每个都鼓鼓囊囊的不知装了些什么——可能是罗盘,可能是符纸,可能是朱砂,也可能是某种不便明说的“工具”。拉链只拉了一半,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灰色t恤,胸前印着个模糊的、几乎认不出来的龙浒山标志——一条盘绕的龙,龙睛处已经磨损得看不清了,就像很多传统本身,在时间中慢慢失去清晰的轮廓。他不用长筷,用的是个小漏勺,不锈钢的,勺柄已经被手汗磨得光滑锃亮,能照出人影。他慢条斯理地在清汤里捞菌菇,动作很轻,很稳,手腕微转,漏勺在汤里划出优雅的弧线,一勺下去,捞起三四朵金针菇、两片香菇、一块平菇,不多不少,刚好铺满碗底。然后淋上一点麻油——他特意从东北带来的小磨麻油,香味浓郁得能盖过火锅的辛辣——撒上几粒葱花,再夹一筷子蒜泥,才开始吃。整个过程安静、专注、有条不紊,像是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一种通过严格程序来抵达内心平静的修行。

毛子最豪放。他直接蹲在锅边,军大衣脱了扔在行军床上,露出那件标志性的“东北狠人”文化衫——黑色底子,白色行楷大字,字迹嚣张跋扈,“狠”字的最后一笔拉得老长,几乎要戳出衣服外,像某种宣言,又像某种自嘲。他蹲姿标准,两脚分开与肩同宽,膝盖弯曲成九十度,屁股几乎贴着脚后跟,这是东北老乡们吃炕桌养成的习惯,稳当,得劲,接地气。他手里端着个比脸还大的搪瓷碗,碗边磕掉了几块瓷,露出底下黑色的铁胎,像是经历过许多次粗暴的洗涤和碰撞。碗里调了厚厚一层麻酱——用热水澥开的,稠度刚好,能挂住食材又不会太腻;蒜泥堆成小山,香油淋了一圈,香菜葱花撒得满满当当,还有一小勺腐乳,红彤彤的辣椒油浮在最上面,像火山口涌出的岩浆,热烈而危险。此刻他正眼巴巴等着锅里的肥牛熟透,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盯着翻滚的红汤,喉结上下滚动,发出“咕咚”一声吞咽口水的声音,响亮而诚实,像只等待投喂的大型犬,所有的欲望都写在脸上,不加掩饰,反而显得纯粹。

“熟了熟了!”毛子眼疾手快,筷子如闪电般探出,一夹就是三片肥牛——筷子用得极溜,手腕一抖,肥牛便服服帖帖地贴在筷子上,一片都没掉。在碗里滚了一圈,裹满厚厚的酱料,塞进嘴里。烫得他“嘶哈”直哈气,脸颊鼓起来,眼泪都快出来了,却舍不得吐,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地喊:“香!真他娘香!老章,你这火锅底料哪儿买的?比俺们那旮瘩的还带劲!这麻味、辣味、香味,层次分明,后劲十足!过瘾!”

章临渊把涮好的毛肚夹起来,这次没蘸料,直接送进嘴里。“咔嚓”一声脆响,在寂静的雨夜中格外清晰,那是完美的火候才能创造出的声音。他满足地眯起眼,细细咀嚼,感受毛肚特有的脆爽口感在齿间迸发,感受牛油的香辣沿着味蕾蔓延,然后缓缓咽下。这个过程本身就像一种冥想,通过专注的品尝,暂时忘却窗外的雨、工作的烦恼、以及所有需要思考的问题。

“重庆来的,”他开口,声音平静,像在陈述一个经过验证的事实,“我在一个重庆主播那里买的。是个小姑娘,直播炒料,从选辣椒、炕花椒,到炼牛油、下香料,全程透明。说是自家祖传的方子,三十多种香料,按古法炒制,没加那些乱七八糟的添加剂、增香剂。我看了半个月直播,每天她炒三小时,我就看三小时,看她怎么挑辣椒——要子弹头和二荆条混用,一个增色一个增辣;看她怎么炕花椒——火候过了会苦,火候不到麻味不出;看她怎么炼牛油——要加姜片和料酒去腥,还要滤掉油渣;看她什么时候下豆瓣酱,什么时候放豆豉,什么时候加冰糖调和……看了半个月,觉得靠谱,才下单。寄了两包,一包我自己留着,一包今天煮了。”

他说得很详细,每个步骤都交代清楚,像是介绍什么珍贵文物,又像是在解释一个复杂的定理。这种对过程细节的执着,是教师的职业习惯,也是一个理性主义者面对世界的方式:只有理解了构成整体的每一个部分,才能对整体有真正的把握。

“讲究。”邹倒斗点评了一句,简短,但分量十足。他知道章临渊这种人的性格:不做没把握的事,不说没根据的话。如果他说这底料好,那一定是经过了他那套严密的检验程序。邹倒斗继续捞他的菌菇,舀了勺清汤浇在碗里,汤色奶白,菌菇沉浮,热气袅袅升起,在昏黄的灯光下形成变幻的图案。他喝了一口汤,闭上眼睛品味,良久才说:“菌菇的鲜,红枣的甜,枸杞的药性,姜片的暖,融合得很好。清汤锅底要出彩,比红汤更难。红汤靠的是刺激,清汤靠的是平衡。”

墙角那台老式笔记本电脑开着,thinkpad t系列,至少五年前的型号了。屏幕有点暗,亮度调到了最低,大概是为了省电——这地方供电不稳定,时不时就跳闸,有一次甚至停了两天电,全靠发电机撑着。但不影响播放。此刻屏幕上正播放着郭德纲和于谦的相声合集,是《艺高人胆小》那一段。画质一般,有点泛黄,像是被时间浸泡过,背景是德云社的舞台,红布幔子,木头桌子,两个穿着大褂的身影,一个胖一个瘦,一个逗一个捧。扬声器质量堪忧,声音带着点电流的杂音,“滋啦滋啦”的,却更添了几分市井气息,像是从老旧收音机里传出来的,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仿佛他们不是在2023年的边境雨林,而是在二十年前某个北方小城的夜晚,围着一台收音机听广播。

郭德纲特有的沙哑嗓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每一个停顿、每一个气口都拿捏得恰到好处,那是经过千百次舞台锤炼才能形成的节奏感:

“……艺高人胆小啊!”语调抑扬顿挫,带着他标志性的戏谑和洞察,那洞察里有笑,有泪,有无奈,也有通透,“有的人,本事大,胆子小。为什么?因为他知道深浅,知道厉害,知道这事儿没那么简单……他知道一猛子扎下去,底下可能是金银财宝,也可能是万丈深渊。所以他得试探,得观察,得琢磨。不知者无畏,那是傻大胆;知者慎行,那才是真明白。”

于谦接茬,声音温和醇厚,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和捧哏的节奏感,像是给疾驰的列车铺设平稳的轨道:“那倒是。不知者无畏。知道得多了,顾虑也就多了。这倒不是坏事,是成熟。”

“对对对!”郭德纲一拍醒木——“啪!”清脆的一声,虽然看不见,但能想象出他那胖乎乎的手拍在醒木上的动作,果断,有力,像法官敲下法槌,给一段论述画上句号,“您比如说开车,刚学完本儿那会儿,那叫一个猛!二环十三郎,见缝就钻,觉得自个儿车技天下第一。开十年以后?哎哟我慢点儿吧,后头有孩子,前头有老人,旁边还有电动车……越开越胆小!为什么?见的多了,知道的多了,知道那铁皮包着肉,一撞就是人命,知道那刹车不是每次都灵,知道那路况不是总能预料。所以慢了,不是技术退步了,是心重了。”

三人都笑了。毛子笑得最大声,嘎嘎的,像只被踩了脖子的鸭子,差点被嘴里的肥牛呛到,咳嗽了好几下,脸都憋红了才缓过来,一边拍胸口一边说:“太他妈对了!俺刚开车那会儿,在东北雪地里都敢飙八十,现在?四十都嫌快!不是不敢,是知道那黑冰藏在雪底下,知道那弯道有视线盲区,知道对面来的卡车可能刹不住……知道的越多,胆子越小!”

邹倒斗嘴角上扬,露出个难得的、真正的笑容,虽然很淡,但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那张平时过于冷峻的脸瞬间柔和了许多。他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又往锅里下了盘鸭血。暗红色的方块“扑通扑通”落进红汤,迅速被翻滚的牛油吞没,表面鼓起细密的小泡,像是血液在沸腾。

章临渊也笑了,摇摇头,那笑里有种“果然如此”的了然。他夹了片煮好的午餐肉,在蒜泥香油碟里蘸了蘸,看着红油在白嫩的蒜泥上晕开,形成大理石般的纹理,然后送进嘴里。嚼了几下,才缓缓说:“开车是这样,教书也是这样。刚毕业那会儿,觉得自己满腹经纶,恨不得一夜之间把所有知识都灌给学生,对教育有无数浪漫的想象。干了十年,才知道教育的复杂——每个学生都是一个独特的宇宙,每堂课都是一次无法复制的冒险,每个教学决策都可能影响一个孩子的一生。所以越教越谨慎,越教越胆小,不是能力退步了,是责任更具体了。”

火锅继续煮着,热气氤氲升腾,在昏暗的灯光下形成一团团白雾,模糊了三个男人的脸,模糊了斑驳的墙壁,模糊了窗外的黑夜。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远处偶尔传来一声闷雷,滚过天际,低沉而压抑,像是大地在沉睡中的鼾声。但屋内的温暖、辛辣、喧闹,与窗外的潮湿、阴冷、寂静,形成了鲜明到极致的对比。仿佛这两个世界之间,只隔着这扇薄薄的、关不严的窗户,而窗户这边的人,正用火锅的热量和相声的笑声,构筑一个暂时的、脆弱的、但真实存在的庇护所。

章临渊看着鸭血块在红汤里慢慢变成深褐色,用筷子戳了戳,确认煮透了,中心没有生硬的红色了,才夹起来。他没急着吃,而是看着在锅里沉沉浮浮的食材——肥牛卷曲,午餐肉膨胀,豆腐皮吸饱了汤汁变得透明,金针菇像水草般摇曳。这些普通的食材,在沸水中经历着各自的蜕变,从生到熟,从独立到融合,从本味到复合味。这个过程本身就像某种隐喻,关于时间,关于环境,关于个体在系统中的命运。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平静如常,但在相声的间隙里,在火锅的咕嘟声中,却格外清晰,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涟漪会慢慢扩散,触及边界:

“对了,我们学校那绩效的事儿,后来闹得挺有意思。”

邹倒斗放下漏勺,不锈钢勺柄磕在碗沿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清脆,干净,像某种提醒。他没说话,只是起身,动作从容不迫,走到墙角那个小冰箱前——单门,绿色,也是上世纪的老古董,运行时发出拖拉机般的轰鸣,像是随时会散架,但奇迹般地一直工作着。他拉开冰箱门,冷气混着几种食物混杂的味道涌出来——啤酒的麦芽香,剩菜的油腻,还有不知名酱料的酸味。他从里面拿出三罐啤酒。

是本地产的“雨林”牌,绿色罐身,画着棵潦草的棕榈树,下面一行小字:“勐巴拉纳西热带雨林特产”。这牌子没几个人听过,出了这个县估计就没人认识。但便宜,劲儿大,特事局食堂常年成箱供应,据说是某个领导亲戚开的厂子生产的,算是“内部福利”。邹倒斗递给章临渊和毛子各一罐,自己拉开拉环,“嗤”的一声,气体逸出的声音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打开了一个微小的压力阀。他仰头灌了一口,喉结剧烈滚动,冰凉的液体沿着食道滑下,带来短暂的、刺激性的清醒,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潮湿的空气里迅速消散,像是要把什么憋在胸腔里的东西吐出来。

“绩效?”他坐回原位,把啤酒罐放在脚边,罐底在水泥地上磕出轻微的声响,那是金属与混凝土接触的、坚实的声音。“就是你说的那个,要砍老师工资的事儿?上次你提了一句,说文件快下来了。”

“对。”章临渊接过啤酒,没喝,放在手边。铝罐冰凉,很快在温热潮湿的空气里凝出一层细密的水珠,汇成小溪流下,在他手边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像墨迹在宣纸上晕染。“文件正式下来了,红头文件,盖着教育局和学校的双章。这月开始执行。”他顿了顿,拿起啤酒罐,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那凉意短暂而真实,与火锅的热形成鲜明对比。“之前征求意见的时候,还无耻地说是‘结构优化’,把我们的钱砍掉一部分,补给初中部的老师,因为初中部更辛苦,升学压力大。结果我们私底下问了一下初中部相熟的老师,人家一脸懵,说他们的绩效也被砍了,领导说是砍了他们的给我们高中部发增量。”

他说到这里,扯了扯嘴角,那是一个没有笑意的、纯粹肌肉牵动的表情:“一套说辞,两处使用,一鱼两吃。领导的语言艺术,算是玩明白了。”

毛子正跟一根鸭肠较劲,那玩意儿滑不溜秋,像条顽皮的小泥鳅,夹了三次才夹起来,每次快要成功时都“哧溜”一下滑走,像是在戏弄他。他听到这儿,顾不上吃了,抬起头,眉毛拧成疙瘩,额头上挤出深深的川字纹,那是长期在野外工作的人才有的、被风霜刻出的纹路:“为啥非要砍绩效?你们学校不是挺有钱吗?我听说光择校费一年就好几百万。还有那些什么‘国际班’‘实验班’‘清北班’,收费贵得吓人,一个学生一学期就好几万。这钱都哪去了?进了谁的口袋?”

“择校费是择校费,拨款是拨款。”章临渊用筷子拨弄着锅里沉浮的鸭血,动作很轻,很小心,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品,怕把它戳破了。他的声音平静,像是在讲解一个数学公式,每个变量都清晰,但组合起来的结果却让人难以接受。“择校费、赞助费、各种班型的额外收费,这些进了学校账户,算是‘预算外收入’。但怎么用、用多少、给谁用,有一套非常复杂、非常‘灵活’的流程和规定。而且大部分要用来搞基建——盖新楼、修体育馆、装修会议室;买设备——最新的多媒体教学系统、‘智慧课堂’平板电脑、空调;还有发奖金——领导们的季度奖、年终奖、特殊贡献奖。真正能落到一线老师口袋里的,不多,而且名目受限。这叫‘专款专用’,虽然‘专款’的定义和‘专用’的范围,解释权在领导手里。”

他顿了顿,夹起一块煮好的鸭血,在香油蒜泥碟里蘸了蘸,红油和蒜泥裹在深褐色的鸭血表面,看起来诱人,像某种精致的点心。但他没急着吃,而是看着它,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确认自己的记忆准确无误:

“财政拨款,那是‘预算内收入’,是另一本账。今年上头给的教育经费,砍了一百六十万。大领导在全校教职工大会上说的,原话是‘财政紧张,我们要共克时艰’。说这话的时候,他站在装修豪华的报告厅主席台上,身后的大屏幕上,正放着学校新建的体育馆效果图——三层楼,玻璃幕墙,带恒温游泳池、健身房、篮球馆,预算八百万。效果图做得漂亮,阳光透过玻璃顶棚洒下来,学生们在里面生龙活虎,笑容灿烂。他背后的屏幕是未来,他口中的现实是‘艰’,而他要求大家‘共克’的,是那一百六十万的缺口。”

章临渊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把那块鸭血送进嘴里,嚼了两下,咽下,像是在吞咽某种苦涩的东西,但表情依旧平静:“讽刺吗?很讽刺。但更讽刺的是,在场两百多个老师,没有人当场站起来问:那八百万的体育馆,是不是可以缓一缓?那一百六十万,是不是可以从别的地方省?没有人问。不是不敢,是知道问了也白问。那八百万的预算,早就批了,合同早就签了,承包商早就进场了。那是‘既定事实’,是‘发展需要’,是‘为了学生’。而你这一百六十万的工资,是‘可以调整的’,是‘需要理解的’,是‘顾全大局的’。”

“一百六十万?!”毛子眼睛瞪得溜圆,手里的鸭肠又“哧溜”一下滑回锅里,溅起几滴红油,烫得他手一缩,皮肤上瞬间起了个小红点。但他没在意,注意力完全被这个数字吸引了。“我滴个乖乖!这钱够在俺们屯子盖个像样的小学外加操场了!说砍就砍?理由呢?是学生少了?还是其他支出增加了?总得有个说法吧!不能平白无故就从老师嘴里抠食啊!”

邹倒斗喝了口酒,喉结滚动,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种清醒的刺痛。他没看毛子,而是看着章临渊,眼神平静但锐利,像是要透过表象,看到数字背后的逻辑链条:“理由呢?这么多钱,总得有个说法。是学生人数减少了?还是工资普调了?或者有什么突发的大型支出?一百六十万不是小数目,在财务上一定有迹可循。”

“说法?”章临渊笑了,那笑没什么温度,嘴角扯起一个讽刺的弧度,眼里却一片冰冷,像冬夜的湖面。“‘优化资源配置,提高办学效益’,这八个字够不够?不够还有‘顾全大局,深化改革’。再不够……”他顿了顿,又喝了口啤酒,泡沫在舌尖炸开,带来轻微的苦味,“那就是‘上级决定,必须执行’。谁敢问‘上级’是谁?哪个部门?哪份文件?问了就是‘不讲政治’‘不顾大局’。领导在会上拍着桌子说:‘有些同志,不要老是问为什么,要多想想怎么执行!要相信组织的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他模仿着领导的语气,那种拿腔拿调的官腔,那种故作沉稳实则心虚的停顿,那种刻意放慢的语速以显得郑重,那种居高临下不容置疑的姿态,都模仿得惟妙惟肖,连那种隐藏在权威表象下的、细微的焦虑和不耐烦都捕捉到了。这是一个好教师的素养:敏锐的观察力和精准的表达力,只不过用在了这种令人悲哀的地方。

电脑里,郭德纲正说到另一段,声音透过廉价的扬声器,带着嗡嗡的回响,在火锅的热气中显得有些失真,却又莫名地贴合此刻的气氛,像是提前写好的注脚:

“……这江湖啊,不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老郭的嗓音里有一种看透世情的沧桑和无奈,那无奈里又有种奇特的通透,像是疼痛过后结的痂,硬,但能保护下面的皮肉,“您得有眼力见儿,知道什么时候该上,什么时候该撤。艺高人胆小?不是真胆小,是知道深浅……知道哪片云彩有雨,知道哪块石头绊脚。知道什么时候该张嘴,什么时候该闭嘴。该闭嘴的时候张嘴,那就是找不自在。领导说话,你听着;领导决策,你执行;领导错了……那也得等领导自己发现,你不能说。说了,就是你不懂事,就是你格局小。”

于谦捧了一句,声音温和,却一针见血,直戳要害,像是用最软的棉花包着最硬的针:“那倒是。不知深浅的,早晚得栽跟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摔死的都是腿脚好的。有时候啊,不是事情本身多难,是你没摆正自己的位置。该当棋子的时候,就别想着当棋手。”

毛子把好不容易重新夹起来的鸭肠塞进嘴里,嚼得咯吱咯吱响,像是在发泄胸中的愤懑,又像是在用这种粗暴的咀嚼方式消化这些令人不快的信息:“那具体咋砍的?总不能老师工资减半,领导工资照拿吧?那也太不要脸了!吃相太难看了吧!要是真这么干,老师们还不反了天?”

“那倒不至于明目张胆到那种程度。”章临渊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但握着啤酒罐的手指,指节有些发白,那是用力控制情绪的迹象。“普通老师,课时费从每节二十砍到十块——直接腰斩。超课时费从八十砍到四十。班主任津贴从一千二降到八百。晚自习辅导费,从一百五降到七十——晚自习可是要坐三个小时,看学生自习、答疑,处理突发事件,现在一晚就七十,时薪二十三块三,不如去肯德基打工。肯德基的时薪现在都二十五了,而且不用对学生的人生负责。”

他每说一项,就拿起一盘菜,下到锅里。肥牛、午餐肉、豆腐皮……食材扑通扑通落进翻滚的红汤,溅起小小的油花,发出“滋啦”的声响。红汤沸腾得更剧烈了,咕嘟咕嘟,像是某种被压抑的愤怒在咆哮,但很快又被更多的食材压制下去,只能通过持续沸腾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还有一些杂项。”章临渊继续说,声音依旧平静,但那种平静之下,有种冰冷的、尖锐的东西在流淌,像藏在棉里的针,平时感觉不到,一不小心就会扎出血。“早读津贴,从三十降到十五——早读是早上七点到七点半,班主任必须到班,要考勤,要维持纪律,要带读,这十五块钱,买的是你每天提前一小时到校,买的是你放弃自己的早餐时间,买的是你在学生和家长面前的形象。监考费,从一场一百降到五十——一场监考两个半小时,不能坐,不能看书,不能玩手机,得像监牢的狱卒一样盯着,防止作弊,处理突发情况,五十块钱,时薪二十。阅卷费,从一份五毛降到两毛五——批一份卷子,选择题要机读,主观题要逐字逐句看,作文要写评语,要指出问题,要给出建议,一份卷子没十分钟下不来,两毛五,时薪一块五。就连批改作业的‘作业批改费’——本来就没多少,象征性的——也从每月三百降到一百五。那一百五,大概能覆盖你批改作业所用的红笔的墨水成本。”

他停下来,捞起一勺煮得正好的肥牛,红白相间的肉片已经卷曲,边缘微微焦脆,那是牛油高温煎炸的结果,带来更丰富的口感。他分到三人碗里,动作很稳,一勺刚好三片,不多不少,公平得像在进行某种仪式,一种在失衡的世界里维持微小平衡的仪式。

“哦,对了,”他补充道,像是刚想起来,但语气表明他其实一直记得,只是需要合适的时机说出来,“高三老师的‘高考奖励’,也砍了三分之一。理由是‘避免过度激励,回归教育初心’。也就是说,你带的学生考上清北,你付出的额外心血、额外的晚自习、周末的免费补课、心理疏导、家长沟通……所有这些,原本就不多的奖励,还要再砍掉三分之一。理由是,教育不应该太功利。这话是对的,但说这话的人,自己拿着全绩效,住着大房子,孩子送出国,然后要求一线的老师‘不功利’,这就有意思了。”

邹倒斗默默听着,手指在啤酒罐上轻轻敲击,发出有节奏的“嗒嗒、嗒嗒”声。那声音很轻,但在章临渊平铺直叙、毫无波澜的叙述中,显得格外清晰,像心跳,像倒计时,像某种不祥的预感在逼近,又像是一种冷静的、试图从混乱中找出规律的分析。等章临渊说完,他才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克制着的情绪,那克制本身也是一种力量:

“中层呢?领导们呢?他们的绩效怎么算?也按这个比例砍?”

“中层领导,每月固定绩效两千,不变。”章临渊用筷子夹起一片肥牛,在碗里蘸了蘸,送进嘴里,咀嚼,吞咽,动作流畅,但眼神没有焦点,像是在看着很远的地方,或者看着某种抽象的图景。“高层领导,差旅费每月五千五,不变——虽然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里,根本不出差,偶尔出去开个会,还能另外报销。除此之外,他们每月绩效是普通老师的两点五倍。具体算法很复杂,跟‘管理系数’‘责任系数’‘贡献系数’挂钩,但这些系数怎么定、定多少,解释权在领导自己手里。结果就是:如果普通老师这个月因为课时多、带班多,绩效拿了一千,他们就能拿两千五。如果普通老师被砍得只剩五百,他们大概能拿一千二百五。也就是说,无论基层怎么变动,他们的收益与基层的差距是固定的,甚至可能扩大,因为基数小了,倍数不变,绝对差距虽然缩小,但相对差距——他们与基层收入的比例——可能会更大。”

他顿了顿,喝了口啤酒,冰凉的液体让他清醒了些,也让他嘴角的讥讽更加明显,不再掩饰:“领导在会上解释,这叫‘责权利相结合’。责任越大,压力越大,贡献越大,所以收入应该更高。至于一线老师的责任和贡献——每天面对几十个活生生的、处于青春期、有无数问题的学生;每天备课、上课、批作业、与家长沟通、处理学生矛盾、应对各种检查评比;要对学生的成绩负责,要对学生的安全负责,要对学生的心理负责,甚至要对学生的家庭矛盾负责——这些责任,大概不算‘大’吧。或者,这些贡献,无法量化,所以就不算贡献。”

沉默。

突如其来的、沉重的沉默。

只有火锅还在不知疲倦地咕嘟咕嘟沸腾,红汤翻滚,清汤微澜,食材在里面沉沉浮浮,有的已经熟透,有的刚刚下去,有的在中间状态。电脑里,郭德纲的声音还在继续,但此刻听来,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隔着一层毛玻璃,虽然能听见,但失去了直接的冲击力,变成了一种背景噪音,一种荒诞的伴奏:

“……有的单位啊,那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老郭的嗓音里满是调侃,却透着深深的、无能为力的悲哀和愤怒,那愤怒被笑声包裹着,变成了黑色幽默,“您看那领导,天天开会,开什么会?研究怎么开会!底下人累死累活,备课、上课、批作业、管学生、应付家长,他在那儿研究会场摆几盆花、领导座位怎么排、讲话稿哪个词用得不够‘高度’、哪个标点符号可能引起歧义……研究完了,形成决议:下次开会要继续深入研究!要形成长效机制!要建立标准化流程!您说这研究来研究去,研究出啥了?研究出个屁!但领导高兴啊,他有事干啊,他有存在感啊,他能写进工作报告里啊——‘本单位高度重视,多次召开专题会议研究部署……’”

毛子“噗”地笑出声,啤酒差点喷出来。他抹了把嘴,手背上沾了油和酒,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黏腻的触感,但他没在意,眼睛死死盯着章临渊,里面烧着两团火,愤怒的、不平的火,那火光照亮了他粗糙的脸,让那张平时有些憨厚的脸显出一种锐利:“不是,老章,这他妈也太明显了吧?普通老师砍一半,领导不变还拿更多?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吗?当老师都是傻子?都是面团随便捏?这要是在俺们东北,早他妈掀桌子了!集体上访!去教育局门口坐着!看他们管不管!”

“所以老师们不干啊。”章临渊说,给自己倒了杯啤酒。泡沫涌出来,沾湿了手指,冰凉黏腻,他也没在意,只是看着那泡沫慢慢消散,像是看着某种短暂的、虚幻的希望。“文件宣读完,会场就炸了。不是比喻,是真的炸了。老教师拍桌子——真拍,‘砰砰’响,话筒都震得嗡嗡叫,回声在报告厅里荡来荡去,像闷雷。年轻教师直接站起来骂娘,说这活儿没法干了,明天就交辞职报告。还有女老师当场就哭了,不是小声啜泣,是嚎啕大哭,肩膀抖得厉害,说一个月本来就没多少钱,再砍一半,房贷怎么还?孩子奶粉钱哪儿来?老人生病怎么办?会场乱成一锅粥,领导在台上喊‘安静’都没人听,他那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来,空洞而无力,像隔着玻璃喊话。”

邹倒斗把玩着啤酒罐,罐身的水珠顺着他的手指流下,在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像泪痕,但很快就被干燥的水泥吸收,消失无踪。他盯着那片短暂存在的水渍,缓缓问道:“然后呢?领导怎么说?总不能任由会场炸锅吧?总得有个应对。这种局面,他们应该早有预案。”

“领导早有准备。”章临渊模仿着领导的语气,这次更加传神,连那种在危机中强行保持镇定、实则内心慌乱的微妙颤抖都模仿出来了:“‘同志们,安静,安静!有意见可以提,但要通过正规渠道。学校是讲民主、讲法治的地方!我们决定,成立教师代表委员会,选出百分之二十的代表,专门收集大家的意见,与校领导班子沟通。我们会认真听取、研究大家的意见和建议,合理的、可行的,我们一定会采纳!’”

他顿了顿,换回自己的声音,平静,但每个字都像冰锥,寒冷而尖锐,能刺穿任何温情的表象:

“还说,这是‘民主治校’的体现。要充分发挥教师的‘主人翁’精神,让大家‘参与管理’,‘共建共享’。说得可好听了,跟真的一样。台下有老师喊:‘那绩效方案能不能重新讨论?’领导立刻板起脸:‘方案是经过上级批准的,必须执行。但我们可以在执行中完善细节。’你看,话术多高明——‘必须执行’是底线,‘完善细节’是让步空间。但实际上,细节怎么完善,完善到什么程度,还是他们说了算。给你一个参与的感觉,但参与的结果,不改变根本的结构。”

电脑里,郭德纲正好说到一段,像是专门为此刻配的音,精准得让人怀疑是不是有剧本:

“……民主?什么是民主?”老郭的声音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调侃,底下却藏着深深的悲哀,那悲哀太深,只能用笑声来掩盖,“就是您有说话的权利,但听不听是我的事儿。”一阵哄笑声从扬声器里传出来,在狭小的宿舍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像是来自另一个平行宇宙的嘲讽。“您提您的意见,我开我的会。开完会,该干嘛还干嘛。您问我意见采纳了吗?采纳了啊!您看我这会议记录,写得多详细:‘某某老师提出宝贵意见,领导高度重视,会议研究决定……’研究决定啥?决定下次开会再研究!这就叫民主!这就叫流程!流程走完了,民主就实现了!至于问题解决没解决……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流程走完了,记录留下来了,责任撇清了。”

毛子拍腿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但那眼泪里不只是笑,还有一种复杂的情绪,像是看到了某种荒诞的真相,又像是确认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怀疑:“这老郭,真他娘说到点子上了!一模一样!我们单位以前也这么干过!开什么‘民主生活会’‘征求意见会’,让大家提意见,提得可热烈了,领导还认真记笔记,点头,微笑,说‘提得好’‘我们会认真考虑’。提完就完了,石沉大海!后来才知道,人家早内定好了,开会就是走个形式,让你发泄发泄,别真闹事!等会开完了,该咋样还咋样!你还不能说他没听你意见,他听了啊,记了啊,研究了呀!研究结果是‘暂不采纳’或者‘条件不成熟’,你能咋办?”

邹倒斗没笑。他慢慢喝着啤酒,一口一口,喝得很慢,像是在品味这酒的苦涩,也像是在消化章临渊话里的信息,试图从中提炼出某种规律,某种可以理解、可以应对的模式。他的眼睛盯着锅里翻滚的红汤,眼神深邃,像是在思考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一个关于人性、权力和系统的问题。过了好一会儿,他把空啤酒罐捏扁,发出“咔吧”一声脆响,那声音果断而决绝,像是做出了某个判断,才问:

“选了代表没?”

“选了。”章临渊捞起煮过头的午餐肉,午餐肉煮久了,边缘已经融化,口感变得粉糯,带着浓重的淀粉味和一点点虚假的肉香,那是工业食品特有的、经过精心调配的味道,满足基本需求,但缺乏灵魂。他吹了吹,送进嘴里,机械地咀嚼,吞咽,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各个教研组投票,语文组、数学组、英语组、物理组、化学组、生物组、政治组、历史组、地理组、体艺组……十个教研组,每组选两个代表。选出了二十个人。”

他放下筷子,拿起啤酒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自欺欺人的清醒,像是给大脑泼了一小盆冷水,让他能够更清晰地回忆那个下午:

“选出来的,基本都是教学骨干,在老师里威望高的。有带出过清北学生的老教师——教龄三十年,桃李满天下,说话有分量,德高望重;有拿过国家级教学比赛一等奖的年轻教师——业务能力强,敢闯敢拼,有冲劲,有想法;还有几个虽然脾气直、爱挑刺、经常怼领导,但教学水平没得说、学生评价极高的‘刺头’。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站在教学一线,都知道老师的苦和累,都对这次绩效改革有强烈的不满。大家觉得,这些人能代表一线教师的利益,敢说话,能说话,知道老师的痛点在哪里,也最有动力去争取。”

他顿了顿,眼神有些飘忽,像是回到了那个投票的下午。教研组办公室里,窗帘半拉着,阳光透过灰尘在空气中画出光柱。老师们沉默地传阅选票,表情严肃,有的人眉头紧锁,有的人嘴唇抿成一条线。他们郑重地打勾,把票投入一个临时找来的纸箱——那原本是装打印纸的箱子,现在贴着“投票箱”三个手写的毛笔字,墨迹未干,有点晕染。那一刻,空气中有种微弱的、被称为“希望”的东西在流动,虽然稀薄,但确实存在。那是相信自己的声音能被听见、自己的利益能被代表的希望,是相信这个系统还有自我修正可能性的希望。

“名单贴出来的时候,贴在办公楼一楼的公告栏,白纸黑字,还盖了教务处的红章。大家围在那儿看,指指点点,交头接耳。有人松了口气,说这次学校总算听了回人话,知道要听取一线教师的声音了。教研组里还有人私下说,这次一定要把问题说清楚,把道理摆明白,让领导知道这么干不行,老师们的底线在哪里,再这么下去,人心就真的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那天下班后,有几个当选的代表还自发聚在一起,在学校旁边的小餐馆吃了顿饭,商量怎么收集意见,怎么整理材料,怎么和领导沟通。气氛很热烈,有点像战前动员。”

“然后呢?”毛子追问,又开了罐啤酒,“咕咚咕咚”灌下去半罐,用手背粗鲁地抹了抹嘴,眼睛瞪得老大,像是要从章临渊脸上看出接下来的剧情,“领导真听了吗?代表们开会了?谈出结果了?总得有个下文吧?”

“然后名单报上去,走流程,等批复。”章临渊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之下,有种冰冷的、几乎要凝结成实质的愤怒在缓缓流淌,像地下暗河,表面看不到,但你知道它在那里,在深处涌动,带着侵蚀一切的力量。“第二天,新的公示贴出来了。还是那个公告栏,还是白纸黑字,还是教务处的章。但名单变了。”

他停下来,夹了块豆腐皮。豆腐皮煮得透明,吸饱了红油,软塌塌的,失去了原有的筋骨。他蘸了点料,送进嘴里,嚼了很久,才咽下去,像是需要食物来压下喉咙里的什么东西,那种想要冷笑却又笑不出来的、噎在胸口的东西。

“多了八个人。”他说,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钉子,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又像是锤子敲在心上,钝痛。“各个处室的中层正职。教务处主任、政教处主任、总务处主任、科研处主任、办公室主任、工会主席……全是领导。而且,在名单下面,加了一行字,用加粗的黑体字打印的,格外醒目:‘经学校党政联席会议研究决定,中层以上领导干部为教师代表委员会当然成员。中层领导每年考核一次,考核合格者绩效待遇保持不变。’”

邹倒斗手里的筷子停在半空中。筷尖上夹着一朵香菇,煮得恰到好处,饱满多汁,汤汁正从菌褶里慢慢渗出,往下滴落,在红汤表面激起一圈微小的涟漪,那涟漪扩散开来,很快又被更大的沸腾吞没。他盯着那朵香菇,盯着锅里翻滚的、猩红色的汤,看了足足有五秒钟。然后,他缓缓地把香菇送进嘴里,嚼得很慢,很用力,像是在品味某种极其苦涩、难以下咽的东西,但又必须咽下去,因为这是现实,无法回避。

“这个,”他咽下食物,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可怕,像暴风雨前死寂的海面,下面暗流汹涌,但表面纹丝不动,“和清末的皇族内阁差不多。”

毛子眨眨眼,一脸困惑,显然对这个历史名词不太熟悉,他的知识体系更偏向于实践和经验,而非书本和历史:“啥内阁?清朝的?雍正还是乾隆?跟这有啥关系?”

“不是雍正乾隆,是清末,快完蛋的时候。”邹倒斗解释,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堂与己无关的历史课,但每个字都透着冷意,像冰窖里吹出的风,能冻僵人的思维。“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清廷宣布‘预备立宪’,搞了个‘责任内阁’。十三个内阁大臣里,庆亲王奕匡当总理大臣,那桐、徐世昌当协理大臣,还有载泽、载洵、溥伦、善耆、绍昌、荫昌……九个是皇族,四个是汉族。美其名曰‘君主立宪’‘仿行宪政’,实际上还是爱新觉罗家自己关起门来分果子。给你看个样子,真权力?想都别想。关键位置——军权、财权、人事权——全抓在皇族手里。汉臣?摆设而已。”

他说得很慢,一边说一边用筷子在碗里划着,无意识地在麻酱上划出凌乱的线条,像是在画什么示意图,又像是在发泄,把那些线条想象成权力的网络,利益的链条:

“汉族大臣都是摆设,给的要么是无关紧要的部,要么是副职。就给了几个像教育部、农工商部这样清水衙门,让汉族大臣管管。就这样,还美其名曰‘满汉一体’‘共治天下’。骗鬼呢。那些皇族王爷贝勒,大部分既无才干又无经验,纯粹是靠血脉上位,占着茅坑不拉屎。但他们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天下是我们爱新觉罗家的,你们汉人能进来站个位置,已经是皇恩浩荡了,还想掌实权?做梦。”

毛子“哦”了一声,皱着眉琢磨了几秒,脑子里可能闪过了看过的电视剧片段、听老人讲过的故事、还有自己对权力本能的直觉。忽然眼睛一亮,猛地一拍大腿,“啪”的一声巨响,震得桌上的碗碟都跳了一下,锅里的汤都晃了晃,差点洒出来:

“我想起来了!电视剧里演过!《走向共和》!就那段!那些个王爷贝勒,自己关起门来,把官帽子像分糖豆一样分了,汉族官员在外头干瞪眼!最后咋样?满清被推翻了,大清倒闭了!那些汉族官员,开始还帮着朝廷镇压革命党,后来心都凉了,全跑了!还有孙大炮——孙中山——振臂一呼,天下响应!连袁世凯那样的老狐狸,手握重兵,最后都不帮清朝了,反过来逼皇帝退位!为啥?因为人家不带你玩啊!你拼死拼活,流的血汗都是为别人做嫁衣,谁还给你卖命?”

他说得兴奋,手舞足蹈,唾沫星子飞溅,啤酒洒出来些溅到衣服上,在黑色文化衫上留下深色的斑点,但他没在意。这是他的思维方式:直观的,经验主义的,通过具体的案例和结果来理解抽象的道理。但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脸上的兴奋也变成了某种复杂的表情——像是恍然大悟后的震惊,又像是看清真相后的悲哀,还有一种“历史总是惊人相似”的荒诞感,那种“原来太阳底下真的没有新鲜事”的疲惫感。

“所以……”毛子看着章临渊,又看看邹倒斗,声音干涩,像是被这顿火锅和这些对话抽干了水分,“你们学校这个‘教师代表委员会’,也是这么回事?看起来有二十个老师代表,挺民主,实际上关键位置——那些‘当然成员’——全是领导?老师们提了意见,领导们坐在一起‘研究研究’,然后……没然后了?或者研究出个‘维持原判’?反正你们人多也没用,因为领导是‘当然成员’,天然就占了一半以上的席位,投票也投不过他们。这他妈不就是耍人玩吗?”

章临渊和邹倒斗都没接话。

两人隔着一锅沸腾的火锅,对视了一眼。那一瞬间,眼神交汇,无声,却仿佛有千言万语。那是一种不需要语言的默契,一种“你也看明白了”的确认,一种对荒诞现实的共同认知。然后,他们同时扯了扯嘴角。那不是笑,是冷笑,短促,冰冷,锋利,像冬夜里的刀锋划过寒冰,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是光影的玩笑。但毛子看到了,他清晰地看到了两人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毫不掩饰的讥讽和了然。那不是对彼此的讥讽,而是对那个他们正在谈论的系统的讥讽;那不是对真相的了然,而是对“真相就是这样,而且我们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了然。

毛子也收了声,不再挥舞手臂。他沉默下来,跟着咧了咧嘴,那笑容同样没什么温度,更像是一种自嘲,一种“我早该想到”的无奈,一种对荒诞现实的被动接受。他端起啤酒,灌了一大口,这次喝得很猛,像是要用酒精冲刷掉喉咙里那种苦涩的感觉。

三人都没再说话。

沉默像有实质的重量,压在小小的宿舍里,压在三个男人肩头,压在火锅蒸腾的热气上,让那热气都显得滞重。只有火锅还在不知疲倦地咕嘟咕嘟沸腾,红汤翻滚,热气蒸腾,模糊了彼此的脸,模糊了斑驳的墙,模糊了窗外的夜。清汤那边,菌菇沉沉浮浮,枸杞像凝固的血点,红枣胀裂开来,露出暗黄色的果肉,一切都在缓慢地变化,但变化的方向早已注定——从生到熟,从完整到破碎,从独立到融合。

电脑里,郭德纲正说到《艺高人胆小》里的一段,像是专门为此刻配的音,或者说是此刻的现实为相声做了注脚:

“……有的人啊,那真是又当裁判又当运动员。”老郭的声音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调侃,底下却藏着深深的悲哀,那悲哀太深,只能用夸张的表演来稀释,“规则他定,比赛他参加,输了还不认账。您说这怎么玩?没法玩!所以啊,艺高人胆小,知道玩不过,干脆不玩……不跟你玩这套了。我玩不起,我躲得起。我惹不起,我总躲得起吧?我一边儿待着去,我看你们玩,看你们怎么把自己玩进去。等你们玩脱了,玩崩了,我再出来收拾残局——如果那时候还有残局可收拾的话。”

于谦接话,声音依旧温和醇厚,但此刻听来,却像一把裹着棉布的锤子,敲在人心上,不流血,但内伤:“那倒也是。惹不起还躲不起吗?看清了,就离远点。非得往跟前凑,那不是勇敢,那是傻。明知道是坑还往里跳,那不是执着,那是愚蠢。有时候啊,不参与就是最大的参与,不表态就是最明确的表态。”

毛子忽然开口,声音闷闷的,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带着火锅的辛辣和啤酒的苦涩,还有那种看透后无处发泄的憋闷:

“老章,照这么说,你们学校……怕是要完蛋啊。”

“何以见得?”章临渊问,往锅里下了盘宽粉。白色的、干硬的粉条落进红汤,迅速被滚烫的牛油包裹,慢慢变得柔软、透明,像一条条失去了骨头、随波逐流的虫子,又像是一个个被系统同化、失去棱角的个体。

“不患寡而患不均。”毛子难得说了句文绉绉的话,虽然发音有点别扭,带着浓重的东北腔,把“患”念成了“换”,但意思到了,而且异常精准,直指问题的核心,“孔子说的吧?俺们村里老支书也常念叨。钱少,大家一起少,还能勒紧裤腰带,还能同甘共苦,还能互相打气,说‘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可你砍一线的,不砍坐办公室的,还让人家拿得更多——这不是逼人造反吗?那些老师现在可能还只是骂骂咧咧,在办公室里发发牢骚,等真到活不下去的时候,孩子学费交不起,房贷还不上,老人医药费没着落……”

他没说完,但意思到了。那种被逼到绝境后可能爆发的、不管不顾的力量,那种“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的决绝,大家都懂。历史上无数次农民起义、工人罢工、甚至王朝更迭,最初的诱因往往不是什么宏大的理想,就是最简单的“活不下去”。他端起啤酒,仰头灌了一大口,喝得太急,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凸出来了,像是要把肺咳出来。

邹倒斗捞起煮好的宽粉,宽粉已经变得透明滑溜,裹着一层红油,在漏勺里颤巍巍的,像是随时会滑走。他分到三人碗里,动作依旧稳定,但眼神深沉,像是在思考一个更复杂的问题,一个关于系统稳定性和崩溃临界点的问题。粉条滑溜溜的,蘸了厚重的麻酱,送进嘴里,味道浓郁,却有些食不知味。他吃了一口,才缓缓说,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像在分析一局棋,计算每一步的得失和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

“你们大领导,在这种时候,最应该做的,是想办法安抚人心,缓和矛盾。哪怕只是做做样子,给点甜头,说点软话。矛盾已经激化了,火药桶已经摆在那儿了,他还往上浇油……就不怕引火烧身?老师要是真集体摆挑子,课没人上,学生放了羊,家长闹起来,媒体捅出去……他这个校长,还当得下去?教育局能保他?保得了一时,保得了一世?家长的口碑、社会的舆论、上级的考核……这些压力,他顶得住?”

章临渊笑了。那笑里混杂着太多的东西:尖锐的讥讽,深沉的无奈,一丝看透世事的悲凉,还有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愤怒被压抑到极致后产生的荒诞感,又像是无能为力后的破罐破摔,或者是一种更冷静的、抽离的观察。他摇摇头,用筷子搅动着碗里的麻酱,搅出一圈又一圈深褐色的漩涡,仿佛要把他自己也吸进去,吸到那个深不见底的、由无数微小不公平构成的漩涡中心。

“他?”章临渊摇头,动作很慢,像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或者说是在确认一个早已存在的结论。“他忙着呢。忙着挑唆备课组内卷呢。”

“内卷?”毛子没听懂,皱起眉头,额头的纹路像刀刻一样深,那是长期在野外工作、风吹日晒留下的痕迹,“啥意思?卷铺盖走人?卷包袱滚蛋?还是卷起来打架?”

“不是那个卷。”章临渊解释,语气平淡,但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要剖开表象,露出底下血淋淋的现实,那现实可能丑陋,但真实。“内卷,内部竞争,自己人搞自己人。资源就那么多,蛋糕就那么大,你多拿一点,我就少拿一点。领导让老师们互相竞争,互相提防,互相拆台。抢课时、抢学生、抢公开课机会、抢评优名额、抢那点可怜的绩效……搞得乌烟瘴气,人人自危。这样一来,大家都没空、也没心思团结起来对抗领导了,都忙着内斗呢,生怕自己落后了,吃亏了,被别人抢了先。这就叫‘分而治之’,很古老但很有效的统治术。”

邹倒斗和毛子同时投来目光。

火锅蒸腾的热气在三人之间翻滚、升腾、弥散,像一层白色的纱幕,模糊了彼此的表情,但那双眼睛里的好奇、探究、以及某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却穿透雾气,清晰可见。邹倒斗的眼神冷静、锐利、像经过精密校准的仪器,要剖开表象,看到最底层的逻辑和动机,看到那个驱动系统运转的看不见的手。毛子的眼神直接、热烈、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怒和不平,像是随时要拍案而起,骂一句“这他娘算什么玩意儿”,但他的愤怒是具体的,指向明确的,是源于一种朴素的正义感。

章临渊看着两人,看着他们眼中映出的自己的倒影——一个穿着旧衬衫、戴着旧手表、在雨夜边境和两个算不上熟悉的朋友吃火锅吐槽的普通教师。他忽然不说了。夹了块煮得恰到好处的毛肚,在油碟里滚了滚,裹满蒜泥香油,送进嘴里,嚼得慢条斯理,细嚼慢咽。那表情,那姿态,分明是在说:我知道的远不止这些,但我不急。我要看看你们能不能猜到,看看你们是不是和我一样,看透了这局棋,看懂了棋手的路数。如果你们能猜到,那说明这局棋并不高明,只是利用了人性的弱点;如果你们猜不到,那我告诉你们,你们也未必能真正理解。

这是一种测试,也是一种分享的前提。

第四章:棋子、棋局与《潜伏》隐喻——天道视角下的生存法则

“操!”毛子急了,把筷子往搪瓷碗上一拍,发出“哐当”一声巨响,碗里的麻酱都溅出来几滴,在旧凉席上留下油渍。“老章你卖什么关子!快说!到底咋回事?领导咋挑唆的?具体咋操作的?老师们就真这么傻,乖乖上当?互相掐起来?这他娘不是自毁长城吗?”

邹倒斗没说话。他甚至没看章临渊,只是缓缓地、动作极其自然地从他那个满是口袋的工装夹克内侧口袋里,摸出个东西。

是个核桃大小的铜铃。黄铜质地,表面布满细密的、纵横交错的划痕和氧化后的暗斑,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至少是民国以前的老物件,可能更早。铃铛用一根褪了色的红绳拴着,绳结打得精巧复杂,是道家常用的、有辟邪祈福寓意的“平安结”,但这种结法现在已经很少人会用,属于快要失传的手艺。红绳本身已经有些发黑,绳股也有些松散,但依旧结实,像是承载过许多次摇动、许多次祈祷、许多次绝望或希望中的使用。

他把铃铛放在粗糙的木桌面上,“叮铃”一声轻响,在火锅持续的咕嘟声和电脑里相声的喧闹声中,显得格外清脆,格外突兀,像寂静山林里突然响起的一声磬音,能惊醒沉睡的野兽,也能安抚躁动的心灵。然后,他食指轻轻一推,铃铛便滴溜溜地滚过桌面,滚过散落的菜叶和油渍,精准地停在章临渊的手边,触碰到他微凉的指尖。整个过程流畅自然,像是演练过无数遍,又像是某种默契的仪式。

章临渊低头,看了眼那枚古旧的铜铃,又抬起眼,看向邹倒斗。邹倒斗也正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无澜,但有一种无声的、默契的东西在两人之间流动。那不是语言,不是表情,而是一种更深层的理解:我知道你接下来要说的话很重要,我知道你需要一个仪式性的开场,我知道你希望听者能真正听懂。所以,我给你这个铃铛,这个能发出清净声音的物件,作为你开始讲述的信物,也作为我们专注倾听的承诺。

章临渊笑了。那笑里有种“还是你懂”的意味,有种找到同类的释然,还有一种“既然如此,告诉你也无妨”的坦然。在这个潮湿的雨夜,在这个远离正常社会的边境,面对两个背景迥异但或许能理解复杂人性的人,说出那些在正常工作环境中无法说、不敢说、说了也没用的话,或许是一种解脱,也或许是一种验证——验证自己的观察是否正确,验证自己的判断是否客观。

他放下筷子,拿起那枚铜铃。入手微沉,表面冰凉,但很快被他掌心的温度焐热,像是活了过来。他用拇指指腹摩挲过铃身上那些深深的划痕,感受着岁月的粗糙质感,那些划痕可能是战斗留下的,可能是仪式留下的,也可能只是时间的磨损。然后,他手腕轻轻一抖——“叮铃”。

声音清脆、干净、带着铜器特有的悠长余韵,穿透火锅的嘈杂、穿透相声的喧闹、穿透窗外的雨声,在狭小宿舍的墙壁间碰撞、回荡,久久不散,仿佛在空气中画下了一个无形的、清净的结界,在这个结界里,真话可以被说出,真相可以被讨论,而不必担心后果。

“行吧,告诉你们。”章临渊把铜铃沿着原路轻轻推回给邹倒斗,红绳在油腻的桌面上拖出一道浅浅的、干净的痕迹,像是划出了一条界限,一边是日常的琐碎和油腻,一边是即将开始的、关于真相的讲述。“但出了这个门,就烂在肚子里。这事儿在学校里,也没几个人真正看明白。看明白的,要么装糊涂,要么不敢说,要么……说了也没用,反而会被当成异类,被打上‘负能量’‘不团结’的标签。在这个系统里,有时候看得太明白,是一种痛苦,也是一种危险。”

他重新坐直身子,不再倚着墙。往前倾了倾,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双手交叉,形成一个稳固的三角形,那是身体语言中的防御姿态,也是思考姿态。声音压低了些,不再是刚才那种平淡的叙述,而是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谨慎的语调,像是害怕声音太大,会惊醒什么不该醒的东西。火锅的热气在他面前形成一团不断变幻形状的白雾,让他的脸看起来有些朦胧,有些失真,但那双眼睛却格外清晰、锐利,像暗夜里的星,不为云雾所蔽。

“今天下午,雨最大的时候。”他开始了,语速不快,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小心翼翼地还原现场,确保每一个细节都准确,每一个观察都客观。“大概三点多,天空黑得跟晚上似的,不是乌云密布的那种黑,而是一种沉甸甸的、仿佛要压到屋顶的黑。雨砸在窗户上,噼里啪啦,像炒豆子,又像无数细小的锤子在敲打玻璃。我正在备课组办公室批作业。那是间老办公室,在一号楼的三楼,二十多平米,挤了八张桌子,堆满了教案、试卷、练习册,还有学生们送的各种小盆栽——多半都蔫了,叶子发黄,像是承受不住这潮湿和压抑。窗玻璃旧了,密封条老化,关不严,冷风裹着湿气从缝隙里‘嗖嗖’地钻进来,屋里又潮又冷,开着空调都不管用,反而让空气更加浑浊。”

“我正批到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有个学生写,他的理想是当老师,因为老师‘神圣、光荣、受人尊敬,像蜡烛一样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写得挺感人,词藻也华丽,用了不少排比和比喻。我一边批,一边想笑,又觉得特别悲哀。笑是因为这孩子的天真,他对这个职业还有如此浪漫的想象,这本身是珍贵的,值得保护的;悲哀是因为……现实不是那么回事。蜡烛烧完了,就没了,没人记得那根蜡烛是谁,长什么样,为什么燃烧。而且现在,连让你安稳燃烧的那点灯油,都要克扣了,还要告诉你:燃烧是你的本分,要什么灯油?你应该无私奉献,应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但说这话的人,自己屋子里点的是电灯,还是大功率的,亮堂堂,暖洋洋。”

他顿了顿,喝了口已经不那么冰的啤酒,润了润有些发干的喉咙,也给自己一点时间,从那种混杂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回到客观叙述的轨道。继续道:

“就在我对着那篇作文发呆,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是该给高分鼓励这份天真,还是该在评语里委婉地提醒现实可能更复杂的时候——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撞开了。”

电脑里,郭德纲正好说到一段,时间巧合得像是排练好的,或者说,现实生活中的戏剧性,往往比相声编排得更精准:

“……突然门一开,进来一人,吓我一跳!”老郭的声音夸张地提高,带着舞台化的惊恐和喜剧效果,但在此时此刻此景下,却有种诡异的贴切感,像是在为章临渊的讲述配画外音。“我心想这是谁啊?再一看,哎哟,熟人!熟人也不能这么进门啊,您倒是敲敲……好嘛,跟炮弹似的就射进来了!带着风,带着雨,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

章临渊顿了顿,等这段夹杂着观众哄笑的相声过去,才继续用那种压低了的、带着画面感的声音说,像是电影导演在给演员说戏:

“不是推,是撞。‘砰’的一声巨响,门板狠狠撞在后面的墙上,又弹回来,撞在门框上,整个办公室都跟着震了一下,我桌上那杯冷掉的茶都晃出来几滴,在作文本上洇开一小片湿痕,正好盖住了‘蜡烛’两个字。我吓了一跳,手里的红笔‘啪嗒’掉在作文本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刺眼的红痕,像伤口,又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抬头一看——”

他的声音在这里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给听众一个想象的空间,也像是在积蓄讲述的张力。毛子屏住了呼吸,邹倒斗手指轻轻摩挲着刚刚收回的铜铃,铃身在他指尖慢慢转动,发出极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摩擦声,像是时间的沙漏在流淌。

“冲进来的是英语组的小刘老师。刘雨晴,二十六七岁,北师大英语系硕士毕业,来学校三年。工作特别拼命,是那种‘拼命三娘’。天天早上七点前到校看早读,晚上经常主动留下来辅导学生到九点、十点,周末还免费给基础差的学生补课,一补就是一下午。带的两个普通班,英语成绩一直稳定在年级前五,甚至超过一些重点班。她脸涨得通红,不是运动后的红,也不是害羞的红,是那种被巨大的、突如其来的喜悦和兴奋冲昏了头脑、血液全都往脸上涌的红。眼睛亮得吓人,瞳孔放大,里面像有两簇火苗在熊熊燃烧,亮得几乎有些骇人,像是要把看到的一切都点燃。她站在门口,门都没关,外面的冷风和湿气呼呼地往里灌,吹动了桌上散落的试卷,她就那么站着,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似的喊——不是喊,是尖叫,是宣告:‘我被大领导听课了!’”

章临渊模仿着小刘老师的语气,那兴奋劲儿模仿得惟妙惟肖,连那种因为激动而微微破音、语调失控、句子不连贯的特质都学出来了,活灵活现,让听者仿佛身临其境:

“她说她今天下午第一节课,在高三(7)班——一个艺术班,学生基础普遍不太好,纪律也松散——上的是阅读课,讲的是一篇关于人工智能伦理的英文文章,来自《经济学人》。她准备得特别充分,做了二十多页ppt,设计了小组讨论题,还找了bbc相关的纪录片片段,自己先看了三遍,做了笔记。课上得特别投入,自己都讲嗨了,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手舞足蹈,学生也特别兴奋,互动特别多,笑声一阵接一阵。她说,连后排那几个平时睡觉的体育生,都抬起头来听了,还参与了讨论,虽然说得磕磕巴巴,但态度认真。她说她能感觉到,那节课有‘气场’,有‘能量’,有‘火花’。”

“大领导——就是校长——就坐在教室最后排。”章临渊强调,语气加重,像是要突出这个细节的关键性,“她特意强调,大领导是‘突然袭击’,没提前通知,搬了把椅子就坐在后面听。拿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一支钢笔——不是普通的笔,是她认识的那个牌子,万宝龙,一支好几千。整整一节课四十分钟,大领导一直微微点头,表情专注,还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东西——她说到这里,眼睛更亮了,声音都拔高了,尖细得有些刺耳,像是金属刮擦玻璃:‘记了整整一页!我看见了!下课的时候他合上本子,我瞥了一眼,真的是一整页!密密麻麻的字!’”

毛子听得入了神,身体前倾,连手里端着的啤酒都忘了喝,碗里那片肥牛早就凉透了,凝了一层白色的油花,像脂肪在低温下凝固的形态。他咽了口唾沫,喉咙发出“咕噜”一声,小声问,像是怕打扰这个正在展开的故事:“然后呢?这姑娘是不是乐疯了?觉得领导赏识她,要提拔她了?要给她评优评先了?要给她调去教重点班了?这可是大好事啊!”

“然后她就在办公室里,把这话重复了三四遍,每遍都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唾沫星子乱飞。”章临渊继续说,嘴角那抹从一开始就存在的、冰冷的讥讽笑意,此刻越来越明显,越来越不加掩饰,像冰层下的暗流终于找到了裂缝,涌了出来。“办公室里当时还有六个人,除了我,还有数学组的陈老师——一个五十多岁、快要退休的老教师,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脾气好,人缘好,但有点得过且过;物理组的赵老师——三十出头,教学骨干,业务能力强,但性格有点内向,不太会来事;化学组的孙老师——也是个年轻老师,工作努力,但没什么背景,属于埋头苦干型;历史组的钱老师——幽默风趣,人缘好,消息灵通,但有点圆滑;还有——”

他在这里,特意顿了顿,放缓了语速,一字一顿地说,像是要给接下来的名字加上着重号:

“还有,坐在最里面角落的,靠窗那个位置的,语文组的林老师。林素婉。”

他特别强调了“最里面角落”“靠窗”这两个方位词,以及“林素婉”这个全名。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像是在给这个人物打上重点标记,暗示她的特殊性和重要性。毛子和邹倒斗立刻捕捉到了这个信号,眼神更加专注。

“小刘老师激动得不能自已,在办公室里转着圈说,说到兴奋处,还挥舞手臂,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对面陈老师脸上了。陈老师是个好脾气的老头,只是笑着往后躲了躲,没说什么。小刘说,下课铃响的时候,大领导专门从教室后面走到讲台前,拍了拍她的肩膀——”

章临渊说到这里,模仿起那个动作。他抬起右手,在自己左肩上轻轻拍了拍,学得惟妙惟肖,连那种“领导式”的、带着鼓励和认可意味的力度和节奏都模仿出来了:不是朋友间随意的拍打,而是有控制的、有分寸的、既显示亲近又保持距离的拍打。

“说:‘小刘老师,你这节课上得很好,很有趣,学生参与度很高。继续努力。’”

宿舍里安静了片刻。只有火锅还在不知疲倦地沸腾,红汤“咕嘟咕嘟”,清汤“汩汩”作响,像是这沉默的背景音乐。电脑里,相声已经到了另一个段子,观众的笑声一阵接一阵,但此刻听来,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噪音,与眼前这个故事格格不入,像是两个平行的时空偶尔产生了干涉。

“她还说,”章临渊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成了耳语,毛子和邹倒斗不得不往前凑了凑才能听清,三个人头几乎凑到了一起,形成了一个紧密的三角形,“大领导问她:‘小刘啊,你教过高三吗?’”

他抬起头,看着邹倒斗和毛子,眼神里有种考较的意味:“你们知道,在我们学校,在一个重点高中,‘教过高三’意味着什么吗?”

邹倒斗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铜铃,铃身在他指尖慢慢转动,发出极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摩擦声,像是思维运转时发出的细微声响。“意味着你是骨干,是学校信任的老师,是‘把关’教师。意味着你的业务能力被认可,意味着你离‘名师’‘学科带头人’‘教研组长’这些头衔不远了。意味着绩效、奖金、职称评定,都会向你倾斜。意味着,你进入了学校的‘核心圈’,有了参与分配更多资源的资格。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一种身份认同,一种职业成就的认可,一种‘我行了’的心理暗示。”

“对。”章临渊肯定道,像是老师对学生正确回答的赞许,但那赞许里没有喜悦,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冷静。“所以小刘老师当时的心情,你们可以想象。她觉得,她要鲤鱼跃龙门了。她拼命工作三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领导看见她了,认可她了,可能要重用她了。她那些加班,那些无偿补课,那些被占用的周末,那些承受的压力和委屈,在这一刻都有了意义,都变成了通往成功的阶梯。她甚至可能已经在脑子里规划未来了:下学期就能教高三了,然后带出好成绩,评上优秀教师,涨工资,买房,结婚……人生的蓝图,因为领导的一句话,瞬间清晰了,明亮了。”

“我们都觉得。”章临渊补充了一句,语气复杂,像是在反思自己当时的反应,又像是在描述一种普遍的、盲目的乐观。“至少当时在办公室里,听着她兴奋的叙述,看着她发光的眼睛,大多数人心里,恐怕都闪过类似的念头:这姑娘,要起来了。领导赏识她了,她要被重用了。有些人可能为她高兴——毕竟她确实努力;有些人可能羡慕——为什么不是我;有些人可能嫉妒——但她确实有本事;有些人可能开始盘算——以后要和她搞好关系。但无论哪种情绪,都有一个共同的前提假设:领导是真诚的,领导的表扬是有实质意义的,领导问她‘教过高三吗’是在考虑给她机会。这是一个合理的、符合常理的推断。”

“但就在她最兴奋的时候,”章临渊的话锋陡然一转,声音里的温度降到了冰点,像是从温暖的室内一步踏进了冰窖,“唾沫星子真的快喷到对面陈老师脸上的时候,办公室的门——又开了。”

宿舍里再次陷入安静。这次连火锅似乎都安静了一瞬,像是被这突然的转折震慑住了。窗外的雨声好像也小了,只剩下绵密的、无休无止的淅沥声,像是这个世界在低声啜泣。

“大领导本人进来了。”章临渊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低到毛子必须屏住呼吸才能听清,像是害怕被门外可能存在的耳朵偷听。“他还是那副笑呵呵的样子,背着手,踱着方步,皮鞋踩在老旧的木地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巡视自己领地的狮子,从容,自信,带着天然的权威。一进门,目光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小刘老师身上,脸上笑容更盛了,笑呵呵地又表扬了她一遍,用词都差不多,‘上得好’‘有趣’‘学生参与度高’。语气亲切,笑容和蔼,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个关心下属、赏识人才的好领导。他甚至拍了拍小刘的肩膀——又一次,比上次更亲切些,像是长辈对特别看好的晚辈。”

“然后,”章临渊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接下来的话需要额外的勇气,或者,带着额外的分量,是整件事的核心,是揭开谜底的关键,“当着全办公室老师的面——当时办公室里除了激动得满脸通红、手足无措的小刘,还有我们六个或坐或站、表情各异的老师——大领导又问了小刘老师一次。声音不大,平和,甚至带着点闲聊的随意,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落,像是特意放慢了语速,确保每个字都敲进听众的耳朵里:‘小刘啊,你真的没教过高三?’”

章临渊说到这里,停住了。

这次停顿很长。他捞起锅里煮得正好的虾滑——粉白色的虾滑已经浮起来,圆润饱满,像是充满了气。他用漏勺捞起,分到三人碗里。虾滑在碗里冒着丝丝热气,散发出海鲜特有的鲜甜。他自己夹起一个,蘸了点蒜泥香油,送进嘴里,慢慢吃,细细咀嚼,缓缓咽下。整个过程,慢得让人心焦,像是故意在吊胃口,又像是在整理思绪,选择最准确的词语来描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毛子瞪大眼睛,等了半天没下文,忍不住催问,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尖锐:“这就完了?没提拔?没许诺?没说要给她调去教高三?就问了句‘教没教过高三’,然后拍拍肩膀走了?这算啥?逗人玩呢?还是领导记性不好,忘了刚才问过了?不对啊,这么短时间,怎么可能忘?”

“没有许诺。”章临渊摇头,放下筷子,双手交握放在膝上,那是一个内省的姿势。“小刘老师当时脸更红了,这次是激动加上紧张,加上被领导再次关注的受宠若惊,加上在这么多同事面前被领导单独问话的荣耀感。她话都说不利索了,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有,领导,我一直教高一高二,但我特别想教高三,我保证能教好!我备了很多课,看了很多资料,我……’她有点语无伦次,像是急于表忠心,又像是害怕错过这个机会,话说到一半,卡住了,脸憋得更红。”

“大领导点点头,脸上还是那副和蔼的笑容,又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次拍了两下,比上次更用力些,像是长辈对晚辈的鼓励,又像是某种确认——说了句‘好好干’,就转身走了。门关上,皮鞋踩在走廊水磨石地面上的声音,‘咔、咔、咔’,渐行渐远,最终被雨声吞没。”

“这就完了?”毛子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眉毛拧成了疙瘩,“这……这领导到底啥意思?专门跑过来,就为了再问一遍?表扬一遍?这不像赏识,这像……像逗猫。拿根羽毛在猫眼前晃,晃得猫心痒痒,跳起来抓,然后你把羽毛抽走了,看着猫在原地茫然。或者,像钓鱼,下了饵,鱼咬钩了,你不提竿,就让它挂着,看着鱼在水里扑腾。这他妈不是耍人吗?”

邹倒斗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手指依旧摩挲着铜铃,但动作更慢了,像是在随着思考的节奏。此刻,他缓缓把铜铃收进夹克内袋,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有些发白。他抬起眼,看向章临渊,眼神锐利如刀:“但重点不在这儿,对吧?你刚才说,‘重点不在这儿’。重点不是领导对小刘老师做了什么,而是他在那个时间点、那个场合、当着那些人的面,做了这件事。重点不是鱼饵,而是鱼饵抛下的位置,和围观的其他鱼的反应。”

“对,重点不在这儿。”章临渊点头,身体再次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脸几乎要凑到火锅上升腾的、带着辛辣气味的热气里,像是要借这热气给自己一点勇气,或者说,给自己一点讲述这种冰冷真相所需的温度。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低到像是在说梦话,说一个不能见光的秘密,一个关于人性阴暗面和权力微妙操作的秘密:

“当时办公室里,除了激动得不能自已、沉浸在巨大喜悦和期待中的小刘老师,还有我们六个人。我,数学组的陈老师,物理组的赵老师,化学组的孙老师,历史组的钱老师,还有——林老师,林素婉。”

“大领导问完那句话,转身离开之后,办公室里有那么几秒钟,死一般的寂静。然后,所有人的目光,刷的一下,全都聚焦在小刘老师身上。那目光里有羡慕,有好奇,有探究,有祝福,可能也有不易察觉的嫉妒。空气安静得可怕,那种安静是有重量的,压得人喘不过气,像是暴风雨前的低气压。只能听见窗外的雨声,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还有每个人自己的心跳声。小刘老师结结巴巴回答的时候,我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像有人在胸腔里擂鼓,又沉又重,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一种隐约的不安,一种‘事情不对劲’的直觉。”

“但就在这个时候……”章临渊的声音更低了,低到几乎成了气声,嘴唇微动,话语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我用余光——非常不经意地,非常快速地,像是本能反应,又像是长期在复杂环境中养成的观察习惯——瞥了一眼。瞥向最里面角落,靠窗的那个位置。瞥见了林老师,林素婉。”

他停下来,看着邹倒斗和毛子,看着他们眼中骤然凝聚的专注,那种等待揭示谜底的、几乎屏住呼吸的专注。

“她的嘴角,”章临渊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像是在雕刻这句话,确保每个字都刻进听者的记忆里,“漏出了一丝笑。”

“笑?”邹倒斗挑眉,手里的动作彻底停下,整个人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眼睛在动,在分析,在判断,“什么性质的笑?高兴?欣慰?还是别的什么?”

“对,笑。”章临渊点头,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刻进听者的脑子里,让他们也看到那个瞬间,那个微妙的表情。“不是高兴的笑,不是欣慰的笑,不是为同事感到开心的笑。是那种……怎么形容呢?邪魅的笑。讥诮的笑。洞悉一切的笑。冷漠的笑。就像是一个看过太多类似戏码的老观众,坐在最好的包厢里,看到舞台上那个年轻的、充满激情的戏子卖力表演、声情并茂、以为自己感动了全场,却不知道自己的戏服穿反了、自己的台词念错了、自己的命运早就被写定了,忍不住露出的那种笑。那笑里有怜悯,但更多的是嘲讽;有理解,但更多的是疏离;有看透,但更多的是冷漠。短促,冰冷,充满嘲讽,一闪即逝,快得像错觉,像眼花的瞬间看到的幻影。但我看见了。我看得清清楚楚。而且我知道,那不是偶然的表情,那是下意识的反应,是内心真实想法的泄露。”

毛子一拍大腿,力道之大,震得桌上的碗碟都跳了一下,锅里的汤都晃了晃,差点溢出来:

“我懂了!这个姓林的女老师,知道内情!她知道大领导在耍那姑娘!她知道那姑娘被当枪使了!她知道这一切都是演给其他人看的!她是知情人!她是……她是领导的人?还是她自己经历过,所以看明白了?”

“她不一定知道全部内情,不知道领导下一步具体要干什么,要提拔谁,要打压谁,要怎么分配资源。”章临渊纠正道,但语气是肯定的,像是已经反复思考过这个问题,得出了明确的结论。“但她肯定知道,小刘老师被利用了。她知道大领导那句‘你真的没教过高三?’不是说给小刘听的,至少不完全是。是说给办公室里其他人听的。是说给陈老师、赵老师、孙老师、钱老师,还有我听的。是说给所有在场的一线老师听的。那句话的真正听众,不是小刘,是我们。”

他顿了顿,夹了块已经凉了的豆腐皮,在碗里蘸了蘸,送进嘴里,嚼了几下,像是在整理接下来的思路:

“领导要传递的信息是:看,我赏识努力工作的老师。我关注一线教学。我会给有潜力的年轻人机会。你们也要像小刘一样,拼命工作,让我看到你们的付出,你们的才华,你们的忠诚。这样,你们也有可能被赏识,被关注,被问一句‘教过高三吗?’。至于这句问话之后有没有实质性的东西……那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们要相信有。要为了那个可能的‘有’,付出更多的努力,承受更多的不公,放弃更多的利益。这叫‘希望管理’,用一个小小的、不确定的、遥远的希望,来换取当下大量的、确定的、实实在在的付出。”

电脑里,郭德纲正说到一段,像是天意,像是编剧精心安排的画外音,精准地注解着这个场景:

“……这世上啊,有的人是下棋的,有的人是棋子。”老郭的声音忽然严肃了些,少了些戏谑,多了些深沉的悲哀和洞察,那洞察里有血,有泪,有无数个类似的夜晚和无数的叹息。“下棋的人,坐在棋盘外面,走一步看三步,算计的是全局,是得失,是怎么样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棋子呢?棋子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要去哪儿。还以为自己挺重要,是‘车’是‘马’是‘炮’,其实啊,你可能只是个‘卒’,过了河就不能回头,用完了就得扔……或者,你连‘卒’都不是,你只是棋盘上的一粒灰尘,人家随手一抹,你就没了。你还觉得自己在参与一场伟大的游戏,其实你连游戏的规则都没弄明白。”

于谦捧了一句,声音依旧温和醇厚,但此刻听来,却字字诛心,像钝刀子割肉,不一下子要命,但慢慢折磨:“那倒是。棋子哪知道棋手的心思。棋手让你往东,你就得往东,让你往西,你就得往西。吃哪个子,保哪个子,弃哪个子,都是棋手说了算。你还以为是自己厉害,冲过了楚河汉界,其实是人家在背后操控你,让你去送死,去兑子,去为更大的战略牺牲。牺牲完了,棋手还会在复盘时说:这步棋走得妙啊,弃子争先。至于那个被弃的子……谁还记得?”

毛子咂咂嘴,把碗里那块凉透了的、凝着白油的肥牛塞进嘴里,胡乱嚼了几下,囫囵咽下,像是要把某种哽在喉咙里的情绪也一起咽下去,声音闷闷的,带着无奈和愤怒,还有一丝不甘:

“所以这个姓刘的女老师,是个棋子啊。她自己还不知道,美滋滋地以为领导赏识她呢。实际上领导就是拿她当个例子,当个诱饵,给其他老师看:看见没?好好干,像我赏识小刘这样赏识你。但实际上呢?屁都没有!就是给你画个饼,让你闻闻香味,然后更卖力地拉磨!等你拉不动了,或者有更年轻的、更傻的驴来了,你就该卸磨杀驴了!这他妈……这他妈太黑暗了!”

邹倒斗把铜铃彻底收好,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有些发白,像是在克制某种情绪,或者是在压抑某种冲动。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地说,语速很慢,像是在思考一个非常复杂的人性难题,一个关于自我认知和系统欺骗的难题:

“如果……如果她不知道自己是棋子呢?如果她真心以为领导赏识她,真心以为自己要出头了,真心以为自己的努力被看见了、被认可了,于是更加拼命工作,更加无私奉献,更加相信‘付出总有回报’这套说辞呢?如果她在这种信念的支撑下,获得了职业的成就感和幸福感呢?哪怕这种成就是虚幻的,这种幸福是建立在误解上的,但对她个人而言,这是真实的感受。那么,揭露这个真相,是仁慈,还是残忍?”

这个问题让宿舍里陷入了更深的沉默。火锅已经快烧干了,红汤变得黏稠,清汤也只剩浅浅一层。电脑里的相声不知何时已经换成了另一个段子,观众的笑声依旧热烈,但此刻听来,却像是来自遥远星系的信号,与这个房间里的沉重气氛格格不入。

章临渊看着锅里所剩无几的汤底,看着那些沉在锅底、已经煮烂的食材残渣,缓缓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深的、近乎残酷的疲惫,那是一个看多了类似故事、却无力改变任何事、甚至开始怀疑揭露真相是否有意义的疲惫:

“那她就更可悲了。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等哪天,她的‘利用价值’被榨干了,或者领导找到了新的、更合适的棋子,她就会被扔到一边,弃如敝履。到那时候,她可能还会想不通,还会痛苦,还会自我怀疑:领导不是赏识我吗?怎么就不要我了呢?我哪里做得不好?我是不是还不够努力?然后,她可能会更拼命,更卖力,更卑微地希望重新获得那份‘赏识’——却不知道,从一开始,她就只是颗棋子,一颗用完了就可以丢弃、可以替换的棋子。她的价值,不在于她教得多好,带出多少学生,而在于她‘被赏识’这个姿态,能刺激到多少人,能带动多少人也像她一样拼命,能制造多少‘你看人家小刘’的舆论压力。她是工具,是榜样,是杀给猴看的鸡——虽然她自己以为自己是那只被奖励的猴子。”

“但如果……”邹倒斗缓缓地说,声音低沉,像在推演一种可能性,一种理想化的、但现实中几乎不可能出现的可能性,“如果其他老师都看穿了呢?如果陈老师、赵老师、孙老师、钱老师,还有你,都看明白了这是领导在挑拨离间、在制造内部竞争、在分而治之,都不因为嫉妒小刘而跑去向领导表忠心、争宠、内斗呢?如果大家都冷眼旁观,不接这招,不跳这个坑呢?如果这盘棋,除了小刘这颗懵懂的棋子,其他棋子都不按棋手的思路走呢?棋手会不会很尴尬?这局棋还能下下去吗?”

章临渊笑了。那笑里满是疲惫,还有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和无力,那是一种明知结局却无法改变的悲哀,像是看着一列火车朝着悬崖驶去,你站在路边喊,但火车上的人听不见,或者听见了也不信,或者信了也停不下来:

“那领导就会换一招。或者,找下一个棋子。英语组的刘老师不行,就找数学组的张老师。年轻老师不行,就找中年老师。教学骨干不行,就找那些有点能力但一直不得志的。总有人会动心,总有人会觉得‘万一这次是真的呢?’‘小刘都能被赏识,我比她资历老\/能力强\/关系好,我肯定也行。’总有人会抱着侥幸心理,会忍不住去咬那个诱饵。人性如此,没办法。尤其是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里,在资源有限、竞争激烈、上升通道狭窄的情况下,人性的弱点会被放大。贪婪、虚荣、对认可的渴望、对改变的希望、对不公平的抗争心……所有这些,都可以被利用。领导深谙此道。他们不需要所有人都上当,只需要有一部分人上当,就能制造分裂,就能转移矛盾,就能维持系统的运转。哪怕只有十分之一的人相信了,去争了,去内斗了,其他人就会被迫卷入,因为你不争,资源就被别人抢走了,你就吃亏了。这就是内卷的逻辑:不是你想卷,是别人卷了,你不卷就落后,就淘汰。最后所有人都被迫加入这场没有赢家的游戏。”

毛子忽然插了一句,声音粗粝,带着东北人特有的直率和一种近乎残忍的透彻,那是长期在底层摸爬滚打、看过太多人性阴暗面后形成的洞察:

“要我说,老邹,你想得太好了。如果其他人都不想当棋子,都看穿了,都不上套。那领导就该换招了,这没错。但同时,这个小刘老师,也就彻底没用了。没用的棋子,在领导眼里,就是垃圾,该扔了。到时候,她可能连现在的位置都保不住——你不是想教高三吗?偏不让你教,让你一直教高一高二,美其名曰‘夯实基础’。你不是拼命吗?给你更多活,更累的班,更调皮的学生,但就是不给你好处,不给你名分,不给你承诺。直到把你所有的热情、所有的精力、所有的希望都榨干,然后像嚼过的甘蔗渣一样,一脚踢开,还要说你‘后劲不足’‘缺乏持续发展能力’。然后领导会找下一个棋子,重复这个过程。总有新鲜的、充满希望的韭菜长出来,等着被割。”

他说得很直接,很残酷,没有任何修饰,没有任何温情的幻想。但这就是现实,血淋淋的、不容置疑的现实。在资源有限的系统中,个体的命运往往不由自己掌握,而是被更大的结构和更隐蔽的规则所决定。清醒可能带来痛苦,但糊涂可能带来更大的、更持久的痛苦。

沉默再次降临。

这次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长久,更沉重。火锅还在煮,但火已经调到了最小档,汤已经很少了,只是微微冒着泡,像是生命最后微弱的喘息。三人似乎都没了胃口。章临渊盯着锅里翻滚的、已经变得有些浑浊的红汤,眼神涣散,像是在看什么很远的东西,又像是什么都没看,只是让思维漫游,游到那个他每天要面对的、复杂而压抑的工作环境中。邹倒斗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喝着已经温掉的啤酒,像是在品味这酒里除了麦芽和啤酒花之外的、生活的苦涩,那苦涩里有无奈,有愤怒,有理解,也有某种超越个人情绪的、对系统规律的冷静观察。毛子则烦躁地摆弄着筷子,在碗里那摊已经冷掉的麻酱里搅来搅去,搅出一圈圈令人心烦意乱的漩涡,像是要把所有的憋闷都搅进那摊粘稠的酱料里。

窗外的雨声似乎又大了起来,哗啦啦的,像是天漏了,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在这无边的水幕里。远处传来滚滚的闷雷,一声接着一声,压抑而狂暴,仿佛在酝酿着什么,又像是在发泄着什么。闪电偶尔划过,瞬间照亮窗外摇曳的树影,像是鬼魅在跳舞。

过了很久,久到锅里的汤都快熬干了,锅底开始发出轻微的“滋滋”声,章临渊才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很长,很沉,像是要把积压在胸腔里所有的郁结、所有的无奈、所有的愤懑,都一次性吐出来,吐在这潮湿的雨夜里,吐在这辛辣的火锅热气中,让它们被雨水稀释,被热气蒸发,或者,至少暂时离开自己的身体,给自己一点喘息的空间。

“所以啊,”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那平静不是看开了一切,而是接受了无法改变的事实,找到了在事实中生存的方式,“办公室里,好像只有她是‘李涯’,别人都是‘余则成’,年级主任是‘站长’。”

毛子一愣,眨眨眼,从自己的思绪中被拉回来:“啥意思?《潜伏》?就孙红雷演的那个电视剧?姚晨是翠平那个?跟这有啥关系?”

“对,《潜伏》。”章临渊点头,嘴角扯起一个苦涩的、自嘲的笑,像是在嘲笑自己用电视剧来比喻现实,又像是在嘲笑现实本身就像一部精心编排的电视剧。“李涯是那个上蹿下跳,一心想着抓共党、立功升官,以为自己精明能干、算无遗策,实际上一直被余则成玩弄于股掌之间、被站长当成制衡工具和替罪羊的特务。他拼命,他努力,他以为自己在做大事,在为党国尽忠,实际上只是别人的棋子,最后死得不明不白,死了都没人记得他为什么死,只留下一句‘则成,我睡哪儿’。余则成呢?表面顺从,谨小慎微,对站长唯命是从,实则自有打算,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知道该怎么保全自己,怎么完成任务,怎么在险恶的环境里活下去,甚至怎么利用系统的规则达到自己的目的。站长呢?吴敬中,老奸巨猾,坐在上面,看着下面的人斗,用余则成制衡李涯,用李涯敲打余则成,自己永远站在赢家那边,稳坐钓鱼台,利益最大化。他不在乎谁是共党,不在乎谁忠心,只在乎自己的位置稳不稳,自己的利益大不大。”

他顿了顿,夹起锅里最后一片已经煮得有些老的肥牛,在已经不太滚烫的汤里涮了涮,看着肉片那点残存的红色彻底变成灰白,像是生命的活力被彻底抽干:

“‘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这是《道德经》第十一章里的话。大概意思是,有形的东西(‘有’)给人便利,无形的东西(‘无’)发挥着作用。车轮中间的孔是空的(无),才能插进车轴,让车轮转动(用);陶器中间是空的(无),才能用来装东西(用);房子有门窗和空间(无),才能住人(用)。有用的东西,人们都知道它的用处;没用的东西,人们往往忽略它的价值。但在某些时候,在某些局面下,那些看似没用的东西——那些沉默,那些旁观,那些不配合,那些不接招——反而最有力量。因为你不入局,他的棋就下不下去;你不按照他的规则玩,他的游戏就玩不转。你像个空洞,像个虚无,他所有的计谋、所有的诱惑、所有的压力,落在你身上,都像是打进了棉花里,没有回响,没有反应。时间长了,他自己也会累,也会怀疑,也会去寻找更容易操控的棋子。而你,就获得了某种程度的自由——虽然可能是有限的、边缘的、不被重视的自由,但至少,你是清醒的,你是自主的,你没有成为别人游戏中的道具。”

他把那片已经没什么味道的肥牛送进嘴里,嚼得很慢,像是在咀嚼这段话的深意,也像是在咀嚼这无奈的现实,试图从中榨取出一点点养分,一点点支撑自己继续走下去的力量:

“所以,想明白了,也就那样了。无关风月,无关工资,甚至无关公平。就老老实实教书吧。该备课备课,该上课上课,该批作业批作业。对得起学生,对得起自己这份良心,就够了。至于领导怎么玩,绩效怎么发,谁和谁斗,谁又上了当……别想,别问,别掺和。做好自己的事,守住自己的底线,其他的,随他去。玩脱了,玩崩了,自然有玩崩了的那天。历史规律,人性使然,谁也逃不掉。系统会自我修正,或者自我毁灭,然后重建。但那需要时间,需要代价。在等待的过程中,我们能做的,就是保持清醒,做好本分,保护自己不被吞噬,也不去吞噬别人。这听起来很消极,很无力,但可能是最务实的选择。就像丁元英说的:生存法则很简单,就是忍人所不忍,能人所不能。忍是一条线,能是一条线,两者的间距就是生存机会。我们现在要忍的,可能就是这种不公,这种荒诞;我们能做的,可能就是在这种不公和荒诞中,依然保持专业的教学,依然对学生负责,依然不被同化成那种玩弄权术的人。这就是我们的生存空间。”

电脑里,郭德纲的相声不知何时已经接近尾声。也许是《艺高人胆小》说完了,自动跳转到了另一个段子,此刻正好说到结尾,像是冥冥中的呼应:

“……艺高人胆小,不是真胆小,是知道深浅,知道厉害。”老郭的声音在观众意犹未尽的笑声和掌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沧桑和智慧,或者说,是一种无奈的生存哲学,那哲学里有血泪,有教训,有无数个夜晚的思考。“该缩头时缩头,该装傻时装傻。活着,比什么都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哪天,时机对了,该出手时再出手……前提是,你得先活着,你得还在牌桌上。牌桌塌了,你牌技再好也没用。所以,有时候,不上牌桌,或者就在牌桌边上看着,也是一种智慧。看着别人打,看明白规则,看明白庄家的手法,等你看明白了,你再决定上不上,怎么上。或者,干脆就不上,找个安静的地方,喝喝茶,听听曲儿,过自己的小日子。人生啊,不是只有一张牌桌。”

于谦捧了一句,声音依旧温和醇厚,但此刻听来,却像是朋友间最真诚的劝慰和提醒,那提醒里有担忧,有关切,有“我希望你好”的善意:“那倒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才有希望。死了,就啥都没了。哪怕憋屈点,哪怕窝囊点,先活着。活着,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才能等到变天的那一天。变天了,你的憋屈,你的窝囊,可能就有了新的意义,新的价值。但前提是,你得活到变天的时候。”

章临渊、邹倒斗、毛子三人,隔着一锅已经凉透、浮着一层凝脂的火锅,对视了一眼。

然后,他们同时笑了。

不是开心的笑,不是释然的笑,不是看开一切的笑。是那种看透了某种荒诞、某种无奈、某种无力改变的规则后,所能露出的、唯一的一种笑——冷笑。短促,冰冷,锋利,带着自嘲,带着讥讽,带着一丝不甘却又不得不接受的妥协。那笑声很轻,几乎没发出声音,只是嘴角扯动,眼神交换,便已完成。在火锅最后残余的、稀薄的热气中迅速消散,像是从未存在过,又像是已经深深烙印在彼此的眼底,成为这个雨夜、这顿火锅、这段对话的注脚,成为他们共同经历过的一个秘密的、沉重的、但又必须继续前行的时刻的证明。

三人低头,同时伸出筷子或漏勺,捞起锅里最后几个翻滚的丸子。牛肉丸已经煮得膨胀开裂,露出里面粗糙的肉纤维;鱼丸失去了弹性,变得软塌塌的;虾糜丸表面粗糙,像是经历了太多的沸腾和碰撞。它们在漏勺里挤挤挨挨,沾满了凝固的红色牛油和白色的脂肪,看起来有些油腻,有些颓败,像是这场盛宴最后的残骸。

他们蘸了碗里残余的、已经冷掉的料,送进嘴里,机械地嚼着。嚼得很用力,像是在咀嚼这顿即将结束的火锅,像是在咀嚼这个潮湿的雨夜,像是在咀嚼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愤怒和最终归于沉寂的接受。食物的味道已经不太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咀嚼的动作本身,这个将外物纳入体内、转化为能量的过程,这个象征着“生活还要继续”的、最基本的生理行为。

火锅还在微微加热,但火已经调到了最小档,几乎看不到火光了。红汤不再沸腾,只是偶尔冒起一两个有气无力的气泡,像是临终的叹息;清汤彻底平静下来,像一潭死水,映出天花板上那盏昏黄的灯,但那影像也是模糊的,扭曲的。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滴滴答答,像是永远也下不完,要把这无尽的潮湿和阴冷,刻进这片土地的记忆里,刻进每个身处其中的人的骨头里,成为他们身体的一部分,成为他们看待世界的方式的一部分。

电脑里,郭德纲和于谦的相声终于在悠长的片尾音乐和热烈的掌声中彻底结束。片尾音乐轻快活泼,是德云社常用的那个调子,但在此时此刻,在这间弥漫着火锅余味和沉重思绪的边境宿舍里,这轻快的音乐却莫名地让人有些怅然,有些空虚,有些“曲终人散”的落寞。音乐停了,电脑屏幕暗了下去,进入待机状态,只留下电源指示灯微弱的红光,像一只疲惫的眼睛。宿舍里唯一的光源,只剩下头顶那盏瓦数不高的白炽灯,投下昏黄的光晕,照亮这个小小的、暂时的、与外界隔绝的空间。

三人没再说话。

只是默默地吃着已经冷掉的丸子,喝着温吞的啤酒,听着窗外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声。

火锅残余的热气早已散尽,屋内的温度迅速下降。潮湿的寒意从斑驳的墙壁、从水泥地板、从关不严的窗缝里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来,包裹住每一个人,像冰冷的毯子。但谁也没去调大火力,谁也没去关紧窗户,谁也没去打开空调。就这样吧。让寒冷进来,让潮湿进来,让现实进来。在经历了这样一场关于绩效、权力、人性和生存的漫长对话后,一点物理上的寒冷,反而让人清醒,让人踏实,让人确认自己还活着,还能感觉冷,还能思考,还能在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如果明天有太阳的话——继续面对那个或许荒诞、但必须面对的世界。

挺好。

至少在此刻,在这片遥远的、潮湿的、不安的边境雨林里,还有一锅曾经沸腾的火锅,有几罐廉价的啤酒,有两个或许能懂你三分无奈的、算不上熟悉却可以同桌吃饭、可以听你讲述这些破事儿的人。还有一方小小的、暂时的、可以喘口气、可以说点真话、可以不用戴着面具、不用计算得失、不用扮演角色、只是作为“人”而存在的空间。

这就够了。

至于明天太阳会不会出来,雨会不会停,学校的绩效会不会改变,领导又有什么新花样,那些“李涯”和“余则成”们又会如何演绎他们的角色,那些被当做棋子的老师们会不会醒悟,系统会不会自我修正,或者走向崩溃……

明天再说。

现在,先吃完这最后的丸子,喝完这最后的啤酒,然后,在雨声中,睡一觉。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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