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生艇在虚空中滑行了十七个小时。
时间被引擎单调的嗡鸣、生命监测仪规律的滴答声、以及舷窗外一成不变的黑暗切割成麻木的片段。林薇大部分时间坐在副驾驶位上，盯着导航图上前方那个闪烁的坐标点——“流浪者集市”。距离在缓慢缩短，每一次读数更新，都让心跳微微加速，但加速的原因，她自己都分不清是期待还是更深的不安。
那个矿工的遗体被妥善处理了。医疗单元清除了他体内的未知毒素，尽可能修复了可观的损伤，然后用一层薄薄的生物降解膜包裹，暂存在低温储物格里。林薇坚持要带上他。“至少，”她对沉默的幽影说，“到了有人烟的地方，给他一个体面的安息。或者……找到认识他的人。”她没说的是，这具遗体本身，可能携带着关于那些触手、关于那个“眼睛”的重要信息——如果他们能找到懂得分析的人。
幽影没有反对。她大部分时间在处理数据卡里的信息，大脑受损带来的头痛似乎被一种专注的麻木掩盖了。偶尔，她会调出“破晓号”最后时刻的碎片信号，反复分析背景噪音，试图找出袭击者的蛛丝马迹，但收获甚微。那些触手的存在模式，与已知的归零者子类或深渊变体都不完全吻合，更像是……某种新生的、更贪婪的“杂交种”。
疤脸在第九个小时苏醒。
不是平静的苏醒。监测仪器突然发出尖锐的警报，显示他的心率飙升，脑电波剧烈紊乱。医疗单元立刻注射了镇静剂，但疤脸猛地睁开眼睛，独眼中爆发出狂乱的、几乎不聚焦的凶光。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完好的右手在空中胡乱抓挠，仿佛在和看不见的敌人搏斗。
“铁颚！礁石！妈的——！滚开！”他嘶吼着，声音干裂沙哑。
林薇和幽影冲过去按住他。疤脸的力量大得惊人，险些挣脱。林薇抓住他的右手，用力握紧，对着他的脸大喊：“疤脸！看着我！是我们！安全了！”
疤脸的挣扎停了一瞬，独眼里的狂乱稍稍褪去，露出一丝迷茫。他喘着粗气，目光在林薇和幽影脸上来回移动，像在辨认早已模糊的记忆。
“……林薇？”他的声音虚弱下来，“幽影？我们……在哪？那些……烂肉呢？”
“我们逃出来了。在逃生艇上，去一个叫‘流浪者集市’的地方。”林薇放轻声音，慢慢松开手，“你伤得很重，别乱动。”
疤脸低头，看着自己被固定支架包裹的左臂和右腿，又试着动了动，剧痛让他龇牙咧嘴，但也彻底清醒了。“操……”他骂了一句，不知是骂伤痛还是骂遭遇，“其他人呢？博士？小鼠？那老守墓的？”
林薇和幽影对视一眼，沉默。
疤脸从她们的沉默里读懂了。他闭上独眼，喉结滚动了几下，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疲惫的空白。“都他妈……死了。”他低声说，不是疑问，是陈述。
“我们不确定博士和小鼠的情况。”林薇说，“他们留在‘琥珀’节点，能源有限。我们……没办法回去。”
疤脸哼了一声，没再问。他靠着医疗床，目光转向舷窗外。“这什么鬼集市……靠谱吗？”
“不知道。”幽影如实回答，“信号自称中立，但警告有‘猎食者’。我们需要补给、信息，或许还有能解读你身上残留毒素和……”她看了一眼林薇，“……某些印记的专家。”
疤脸看向林薇，独眼锐利起来：“你身上那玩意又惹麻烦了？”
林薇摸了摸胸口，印记平静地搏动着，但那种被标记的寒意始终萦绕。“在‘破晓号’残骸，有个东西……盯上了它。或者说，盯上了‘火种’。”
她把遭遇触手和那只“眼睛”的事情简要说了一遍。疤脸听着，脸色越来越阴沉。
“吃人的猎食者……”他喃喃道，“这狗日的星空，就没个安生地方。”
接下来的航行在压抑的沉默中度过。疤脸虽然苏醒，但身体极度虚弱，大部分时间在昏睡和疼痛中交替。医疗单元持续给他注射营养剂和镇痛剂，但高级的再生治疗需要更完善的设备。
终于，导航图显示，他们抵达了目标坐标附近。
舷窗外不再是纯粹的黑暗。前方出现了一片杂乱的、由无数大小不一的金属结构拼接而成的巨构体。它不像星瞳设施那样拥有流畅的线条和统一的风格，而是充满了野蛮生长的气息：老旧的飞船残骸被焊接成新的平台，粗大的管道和缆线像藤蔓般缠绕延伸，各种颜色的灯光（霓虹的粉紫、冷冽的蓝白、刺眼的血红）在结构缝隙间闪烁明灭，勾勒出一个光怪陆离的轮廓。有些区域看起来像居住区，窗户透出温暖的黄光；有些则明显是工业区，巨大的排气口喷出浑浊的蒸汽；还有一些地方停靠着形态各异的飞船，从小型穿梭艇到改装过的武装货船，不一而足。
这就是“流浪者集市”。
没有统一的能量屏障，只有一些关键区域覆盖着大小不一、能量波动各异的护盾，像一块打满补丁的破布。虚空中漂浮着大量垃圾和碎片，导航系统不断发出碰撞警告。
“收到指引信号。”幽影说，“让我们停靠到……‘第七十二号公共泊位’，频道743。”
她调整航向，逃生艇像一尾小心翼翼的小鱼，滑入那片杂乱结构的阴影中。靠近了，细节更显粗粝。焊接疤痕清晰可见，裸露的管道上凝结着冰霜和油污，一些区域的外壳覆盖着厚厚的宇宙尘，显然久未清理。空气循环系统过滤后的外部空气样本显示，成分复杂，含氧量略低，有微量有害气体和……各种难以名状的气味分子。
公共泊位是一个凸出的、类似码头的平台，灯光昏暗，地面油污斑驳。几艘看起来比他们更破旧的飞船歪歪斜斜地停靠着，毫无生气。一个锈迹斑斑的、半人高的机器人滑过来，用闪烁的红色独眼扫描了他们一下，发出断续的电子音：“泊位费……每日……标准能量单元或等价物……先付……后停。”
能量单元？他们只有逃生艇的能源。
林薇想了想，让幽影接通通讯：“我们没有流通能量单元。可以用实物交换吗？急救药品？或者……信息？”
机器人停顿了几秒，独眼变成黄色，似乎在连接到某个后台。“实物……估价系统……开启。出示物品。”
林薇让医疗单元准备好几支标准医疗凝胶和一支高能营养剂，通过气闸递送出去。机器人伸出一个探头扫描。“劣质医疗凝胶……估值0.3单元。营养剂……0.5单元。泊位费每日2单元。不足。”
“我们还有这个。”林薇将“破晓号”最后的求救信号和坐标记录发送过去，“一艘采矿驳船遇袭的详细坐标和残骸信号特征。应该有点价值。”
机器人再次停顿。这次时间更长。几分钟后，独眼变回红色：“信息……已验证。袭击特征……新增记录。估值……1.5单元。总计2.3单元。可停靠……24标准时。超时……驱逐或扣押飞船。”
勉强够了。逃生艇缓缓降落在指定的泊位，磁力锁扣发出沉闷的吸附声。
舱门打开。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机油、臭氧、陈腐的食物、劣质香料、还有隐约的排泄物和体味。声音也涌了进来：远处机器的轰鸣、断续的叫卖或争吵声、不知来源的音乐片段、以及各种语言混杂的模糊交谈。
重力是模拟的，大约0.8个标准G，有点飘忽不定。
林薇、幽影和医疗单元（它必须留下照看疤脸）商量了一下。林薇和幽影下去探查，寻找可能的医疗设施、信息渠道，并尝试用剩下的少量物资换取必需品。她们带上了能量手枪（隐藏在外套下），高频手术刀，还有那张银色数据卡的复制品（原件留在艇上）。林薇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共鸣石贴身藏好。它的存在可能带来危险，也可能……是某种凭证。
她们走下舷梯，踏上了集市的地面。脚下是粗糙的金属网格，透过网格能看到下层昏暗的空间和穿梭的管道。灯光从头顶杂乱的支架上投下，形成一片片光斑和深影。周围有几个穿着各异的人走过，大多裹着厚重的、脏污的外套或拼接的护甲，眼神警惕或麻木，匆匆一瞥便移开视线。
空气微冷，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人烟”味——拥挤、挣扎、但也顽强存活的味道。
她们沿着泊位边缘的通道向前走。通道两侧是各种店铺或摊位：有的在售卖修补飞船的零件和工具（真假难辨）；有的挂着褪色的布帘，里面传出食物的味道和粗野的笑声；有的摊主面前摆着一些奇形怪状的“古董”或“外星遗物”，眼神狡黠；还有的直接在墙上用荧光涂料涂写着提供服务：情报、雇佣兵、身体改造、债务清理……
秩序在这里是奢侈品，生存是唯一的法则。
林薇感到胸口印记的搏动在这里变得有些迟滞，仿佛周围过于混沌无序的环境压制了它的活性。而那个“标记”带来的寒意，则被集市本身的杂乱气息掩盖，变得模糊不清，但并未消失，像背景噪音里的杂音。
她们找到了一个看起来相对“正规”的地方——一个挂着破损的星红十字标志的金属棚屋，门口有一个闪烁的灯牌：【老骨头诊所 - 内外伤、改造维修、信用贷款】。
推门进去，里面比外面温暖，但气味更复杂：消毒水、血腥、腐烂组织和廉价香料的混合。空间狭窄，堆满了各种医疗设备和零件。一个瘦削的、手臂和半边脸颊都替换成粗糙机械义体的老头，正用一把嗡嗡作响的骨锯处理着一个躺在手术台上的伤员。伤员发出压抑的呻吟。
老头头也不抬：“排队。急诊加钱。”
“我们不是来看病。”林薇开口，“想打听消息，也……可能做交易。”
老头这才瞥了她们一眼，目光在她们相对“整洁”但破损的衣物和脸上的疲惫上停留片刻。“新人？逃难来的？”他关掉骨锯，用一块油腻的布擦了擦机械手，“消息有价。交易看货。”
“我们在找两样东西。”幽影上前一步，声音平静，“第一，可靠的、能处理复杂生物毒素和神经损伤的医疗资源。第二，关于‘猎食者’的情报——最近在附近星域活动，可能袭击采矿船的那种。”
老头眯起眼睛。“医疗资源？‘蜂巢’那边有更好的诊所，贵。我这里……便宜，但看运气。”他指了指手术台上那个伤员，“像他这样的，我能把命吊住，但能活成什么样，看星海心情。”
“至于‘猎食者’……”他压低声音，机械眼闪烁着微光，“最近几个月，是有传闻。不止采矿船，一些小型的探索队、走私贩子，也失踪了不少。回来的……要么疯了，要么少了点零件，说不清遇到什么。但大家都说，它们挑食。”
“挑食？”
“专找身上有‘味儿’的。”老头意有所指地看了看林薇，“秩序的味道，混乱的味道，特殊的能量反应……反正和普通人不一样。你们……”他抽了抽鼻子，“嗯，有点特别。小心点。”
“你知道它们的老巢吗？或者，有什么办法辨别、防御？”林薇问。
老头摇摇头：“我要知道，早发财了。至于防御？”他嗤笑一声，“跑快点，祈祷别被盯上。或者……把自己弄得‘难吃’一点。”
“怎么弄？”
“去‘脏罐子’区域，找那些搞身体改造和生化调制的疯子。给自己加点乱七八糟的辐射残留、生物毒素涂层、或者干脆弄点深渊污染边缘的玩意儿——当然，那可能死得更快。”他耸耸肩，“这是集市，女士们。没有安全答案，只有风险和价格。”
他报了一个打听消息的价格（用能量单元或等值货物），又报了一个处理“复杂病例”（指疤脸）的预估费用，高得令人绝望。
林薇和幽影用剩下的两支营养剂和从逃生艇上拆下的一个备用导航传感器（老式但完好）抵了部分消息费，换来了“蜂巢”诊所的大致方向和几条关于集市内情报贩子的模糊传闻。
离开诊所时，老头在身后提醒：“如果你们身上真有‘好货’……比如，某些‘前朝’的遗物。”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林薇外套下微微隆起的口袋（共鸣石的位置），“可以去‘暗港’碰碰运气。那里有人收稀奇古怪的东西，出价也高。但记住，进了暗港，生死自负。”
暗港。
走出诊所，集市喧嚣再次包围她们。林薇感到一阵疲惫和茫然。信息太少，代价太高。疤脸的伤等不起，那个“标记”的威胁悬在头顶。她们需要能量单元，需要真正的医疗，需要关于猎食者和自身处境的情报。而她们能付出的，似乎只剩下那点可怜的物资，以及……可能带来灾祸的知识和物品。
就在她们站在路口犹豫时，旁边一个卖劣质能量饮料的摊主，一个脸上有疤、缺了只耳朵的壮汉，突然对着她们吹了声口哨，咧嘴笑道：“嘿，新来的两位小姐，愁眉苦脸可不好。缺钱？缺门路？我知道有个地方，正招‘测试员’，报酬丰厚，就是……有点刺激。有兴趣吗？”
他旁边的几个同样打扮粗野的同伙发出哄笑，不怀好意的目光在她们身上扫来扫去。
幽影的手无声地按在了外套下的枪柄上。
林薇挺直脊背，迎着那些目光，眼神冷了下来。“没兴趣。”她说完，拉着幽影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更响亮的哄笑和几句下流的调侃。
她们加快了脚步，汇入杂乱的人流。霓虹灯光在头顶闪烁，将她们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射在脏污的金属地面上。
在这个法外之地，危险不仅来自深空的猎食者，更来自同类。
她们需要找到一个支点，一个可以短暂依靠、进行休整和计划的支点。而“暗港”，那个听起来就充满危险的地方，或许是唯一可能找到这种支点的所在。
前提是，她们能付出足够的代价，并且……活着走出来。
林薇握紧了口袋里的共鸣石。石头温热，似乎在微微搏动，与远方某个浩瀚的存在，进行着无声的共鸣。
也像是在提醒她，在这片充满霓虹与暗影的集市里，她所携带的，既是希望的火种，也是招引豺狼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