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船岗的“白天”与“黑夜”没有明确界限，只有锈蚀星云辉光那缓慢到几乎静止的明暗变化。模拟昼夜的灯光系统在大部分区域早已损坏，只剩下零星的应急灯或私人舱室的照明。时间在这里被简化为工时、休眠期和不定时的警报。
林薇和幽影分配的临时居所——那半截客舱——成了她们在无尽锈色中的脆弱岛屿。空气循环系统老旧，发出哮喘般的嘶鸣，但至少过滤掉了大部分有毒微粒，温度维持在勉强不冻死人的程度。水是从外部冰矿（某种富含水合矿物的锈蚀尘埃团块）中提炼的，有股挥之不去的金属涩味。食物是合成营养膏和偶尔从“集市”区换来的、长得像多孔岩石的菌类块茎，烹饪后口感如同嚼蜡，但能提供热量。
疤脸在第二天被医疗单元和破船岗的几个人用简陋的担架转移了过来。老瘸子随后赶到，带着他那些看起来可疑但有效的工具和药剂。他检查了疤脸的伤口，对幽影合成的改良缓解剂效果表示惊讶（“比老子用的土方子利索多了！”），然后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清创手术，切除了大量坏死和正在异变的组织。手术持续了三个小时，没有麻醉剂（用完了），疤脸在昏迷中仍因剧痛而痉挛，被老瘸子用皮带和机械义肢死死按住。林薇和幽影在一旁协助，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和血腥味。
手术结束，疤脸的生命体征虽然依旧虚弱，但那条不断下滑的曲线终于被强行拉平，稳定在一个极低但不再恶化的水平。老瘸子留下几种促进愈合和抵抗感染的草药糊（据说是他从锈蚀星云某种耐辐射苔藓中提取的），又叮嘱了几句观察事项，便一瘸一拐地离开，去处理其他“客户”。
接下来的几天，是枯燥、疲惫的护理和适应期。
林薇负责照料疤脸，定时给他喂食流质营养、换药、协助他进行必要的肢体活动（防止肌肉萎缩和关节僵硬）。疤脸大部分时间在昏睡，偶尔醒来，眼神茫然，需要很久才能聚焦，说出的词语也颠三倒四，充斥着铁颚、礁石、粘液和破碎的战斗场景。他的脾气变得更加暴躁易怒，但又异常脆弱，有时会毫无征兆地流泪或低吼。左臂和右腿的伤口愈合缓慢，新生的肉芽组织呈现不健康的淡粉色，边缘仍有细微的暗紫色纹路若隐若现——毒素未被根除，只是被压制。
幽影则履行与独眼老头的“工分”协议。她每天花六到八小时在工坊区，优化化学配方，校准那台破烂分析仪，甚至帮忙修理其他更简单的设备。她的“手艺”很快在破船岗的小圈子里传开，来找她帮忙或咨询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代价是更多的“工分”或一些小物件——一块相对干净的布料，一小罐味道奇怪的调味剂，几件还算合身的旧衣服。她用这些微薄的报酬改善着她们三人的生活条件。
但幽影的状态并不好。大脑损伤的后遗症在持续工作、尤其是进行精密计算和操作时，会加剧显现。她会出现短暂的视线模糊、眩晕，甚至偶发性的记忆闪回（不完全是自己的记忆，有时混杂着苏珊·藤原博士数据流中的碎片）。她隐藏得很好，但林薇能察觉到她偶尔按压太阳穴时手指的轻微颤抖，以及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滞涩。
林薇自己的恢复则复杂得多。身体上的伤口在破船岗粗陋但有效的护理下缓慢愈合。左腿支架稳固，可以小心地承重行走。肩部灼伤结痂脱落，留下粉色的新皮。但胸口的秩序印记，却在锈蚀星云的环境中，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惰性。
它仍在搏动，温暖而稳定，但仿佛被周围无处不在的、锈蚀的、惰性的能量场“包裹”或“压制”，失去了之前在琉璃庇护所或第七了望站时那种与外界的敏锐共鸣。甚至对贴身藏着的共鸣石（她一直小心隐藏），反应也变得微弱、延迟。这种惰性带来了一丝安宁——那个“标记”带来的被窥伺感，在这里变得极其模糊，仿佛被厚重的锈尘掩埋——但也让她感觉失去了某种一直依赖的“指南针”。
独眼老头，也就是破船岗的“头儿”，名字叫“锈牙”（显然是个绰号），偶尔会过来看看。他话不多，但观察力惊人。他注意到林薇对某些技术细节（尤其是涉及能量理论和星瞳基础架构时）的敏锐，也注意到幽影偶尔的异常。但他不问，只是用那只独眼默默记下，然后在某些时候，看似随意地透露一些信息。
比如，关于“苍蓝之影”。
“他们在这一带活动有几年了。”一次锈牙过来检查幽影对一台空气净化器的改进方案时，状似无意地提起，“神出鬼没，装备精良，目的明确。专挑身上有‘特别味道’的，或者带着‘特别物件’的。有时候直接抓人，有时候连船带货一起拖走。反抗的……都成了锈蚀星云的新尘埃。”
“他们怎么追踪？”林薇问，手里握着那片暗红色的晶体碎片。这几天她和幽影尝试分析它，但碎片结构极其致密稳定，以破船岗的设备，只能检测出它仍在释放极其微弱、但特定频率的能量脉动，像心跳。
“谁知道。”锈牙用机械手指敲了敲碎片，“这东西是‘饵’，也是‘眼’。留在你们船上，就算大部分失效，残留的信号也足够他们在一定范围内‘嗅’到方向。锈蚀星云干扰大，能屏蔽大部分信号，但这种定向的‘心跳’……如果他们有专门的接收阵列，又知道大概区域，花点时间，总能滤出来。”
他看向舷窗外永恒流动的锈色云雾。“破船岗的位置一直在微调，利用引力涡流隐藏。但也不是绝对安全。如果他们把搜索网收紧到这里……”他没说完，但意思明确。
“你似乎并不太担心他们找上门。”幽影停下手中的工作，看向锈牙。
锈牙咧嘴，露出被烟草和锈渍染黄的牙齿。“老子在这破地方活了三十多年，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苍蓝之影’是厉害，但他们也有规矩——不在‘窝’里明着抓人，除非代价太大。破船岗是个‘窝’，有它的‘气味’。他们要是强行闯进来抓你们，就是坏了所有‘窝’的规矩，会惹上大麻烦。所以，只要你们不离开破船岗的‘气味’范围，他们最多在外围蹲着，或者……想办法把你们引出去。”
“引出去？”
“比如，制造点你们不得不离开的‘麻烦’。”锈牙的独眼闪过一丝冷光，“缺医少药了？同伴快死了？或者……有什么你们非要不可的东西，只有外面才有？”
林薇心中一沉。疤脸的情况，就是最大的弱点。
“所以，你们最好快点让你们那大块头同伴好起来，或者……”锈牙看向幽影，“……找到能彻底解决他问题的办法。越快离开破船岗，对你们，对这里，都越好。”
他留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压力再次如山般压下。短暂的喘息即将结束，她们必须为下一次移动做准备。而这次，追猎者更加明确，更加专业。
那天晚上，林薇在帮助疤脸进行简单的关节活动后，独自走到客舱那个小小的观察窗边。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锈色黑暗，只有远处其他残骸舱室零星灯火，像沉没巨兽骸骨中未熄的磷火。
她感到一种深沉的疲惫，不仅仅是身体上的。自从岛屿陷落，一路逃亡、战斗、失去同伴、背负越来越重的秘密和责任……她就像一根被不断拉紧的弦，随时可能崩断。胸口的印记平稳搏动，却无法给予她过去那种清晰的指引或力量感。在这里，它和她一样，被锈蚀，被压制。
她下意识地将手伸进内衬口袋，握住了那枚温热的共鸣石。石头一如既往地回应着她的触碰，内部的搏动透过掌心传来，微弱但坚持。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观察窗外下方的黑暗深处——那里是破船岗更加杂乱、未经改造的底层结构，堆积着最古老的残骸和垃圾——似乎有光一闪而过。
不是灯火。那光非常微弱，转瞬即逝，颜色是……乳白色。
和她印记同源的光泽。
林薇的心猛地一跳。是错觉？还是破船岗某个地方还有残存的星瞳设备在运作？或者……
她立刻离开观察窗，没有惊动正在整理物资的幽影，轻轻打开客舱门，走进了昏暗的通道。通道里空无一人，只有远处工坊区隐约传来的敲打声和通风管的呜咽。她凭着记忆，朝刚才看到闪光的大致方向走去。
通道向下倾斜，逐渐进入破船岗的“下层区”。这里更加破败、寒冷，空气流通更差，混杂着浓重的霉味和金属朽烂的气息。照明几乎没有，她只能借助头盔自带的微弱照明灯，在迷宫般的、由扭曲船体骨架和废弃管道构成的缝隙中艰难穿行。脚下不时踩到松动的金属板或凝结的油污，发出吱呀或滑腻的声响。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方向感在重复的锈色结构和绝对的黑暗中逐渐丧失。就在她开始怀疑那闪光是否真是幻觉，准备返回时——
前方一处由巨大发动机残骸和坍塌舱壁形成的夹角阴影里，那点乳白色的微光，又亮了一下。
这次更清晰。不是持续的灯光，而是如同呼吸般，微弱地明灭了一次，持续不到半秒。
林薇屏住呼吸，小心地靠近。夹角空间很小，堆满了破碎的仪器外壳和凝结的黑色油膏。微光来自夹角最深处，一块半埋在垃圾下的、不起眼的金属板。
她拨开表面的污物，露出金属板的真容——那是一块大约半米见方的板子，材质是黯淡的星瞳合金，边缘破损，表面覆盖着厚厚的锈蚀和凝结物。但在板子中央，刻着一个已经几乎被磨平的螺旋徽记。而那乳白色的微光，正是从徽记中心一道极其细微的裂缝中透出来的，随着她的靠近，似乎又微弱地闪动了一下，像是在回应。
这里怎么会有星瞳的遗物？还带有微弱的秩序能量反应？
林薇尝试用手触摸那块金属板。触感冰冷粗糙。但当她手指拂过那个螺旋徽记时，胸口的印记骤然传来一阵清晰得多的悸动！不再是之前的惰性，而是一种被唤醒、被吸引的共鸣！
与此同时，她贴身藏着的共鸣石，也突然变得滚烫！内部的搏动瞬间加剧，像要跳出她的口袋！
不对劲！
她猛地收回手，警惕地环顾四周。黑暗寂静，只有她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那金属板下的微光，在她手离开后，又黯淡下去，恢复了几乎看不见的状态。
但共鸣石的灼热和印记的悸动并未立刻平息。
有什么东西在这里。不是这块板子本身。是板子下面，或者后面。
她犹豫了。未知往往意味着危险，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地方。但那股同源的秩序共鸣，还有锈蚀环境中这不合常理的能量反应……
最终，好奇心和对可能存在的线索的渴望压倒了她。她开始清理金属板周围的垃圾。垃圾很沉，冻得结实，她费力地搬开几块破碎的金属和凝固的聚合物块，发现金属板并非完全嵌在结构中，而是像一扇……小型的检修盖板，一侧有隐藏的铰链，另一侧则有已经锈死的卡扣。
她从靴筒里抽出高频手术刀，调整到最小功率，开始小心翼翼地切割、撬动那些锈死的卡扣。过程缓慢而艰难，刀尖与锈蚀金属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啸，在绝对寂静的下层区格外刺耳。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最后一个卡扣“咔”的一声断裂了。
她用力，将沉重的金属盖板向上掀开一道缝隙。
一股陈腐、冰冷、但异常干燥的空气从缝隙中涌出，带着淡淡的、类似古旧纸张和绝缘材料的气味，完全没有下层区惯有的霉烂和油污味。
缝隙下方，是一片黑暗。但她的照明灯光打进去，却照出了下方一小段向下的、光滑金属材质的阶梯，以及阶梯尽头，一个更加黑暗的方形入口。
阶梯和入口的材质、工艺，与破船岗野蛮拼接的风格截然不同。那是标准的、甚至堪称精良的星瞳内部通道样式。
这里竟然隐藏着一个完好的、未被锈蚀侵蚀的星瞳设施入口？在破船岗的垃圾堆深处？
林薇的心脏狂跳起来。她回头看了一眼来路，黑暗依旧。她咬了咬牙，侧身从缝隙挤了进去，踩在了那冰冷的金属阶梯上。
阶梯不长，大约十几级。她下到底部，面前是那个方形入口，没有门，只有一道能量屏障——但屏障早已失效，只剩下边缘框架上微弱的能量残留闪光。
她穿过入口，进入了一个狭小的、圆柱形的房间。
房间直径不过五米，高度三米左右。墙壁、地板、天花板都是光滑的银灰色合金，一尘不染，与外面的锈蚀肮脏形成天壤之别。房间中央，有一个半人高的圆柱形基座，基座上方，悬浮着一颗拳头大小、散发着柔和乳白色光芒的晶体。
晶体缓慢自转，光芒稳定，照亮了整个小房间。那光芒的质感，与她胸口的印记，与她手中的共鸣石，同源同质。
而在基座旁边，靠墙的地面上，坐着一个人。
或者说，一具遗骸。
穿着早已褪色但依然能看出款式的星瞳标准探险服，身体因脱水而干瘪，保持着靠墙垂首的坐姿，双手搭在膝上，姿态平静。头盔面罩是透明的，里面是一张男性的脸，皮肤紧贴骨骼，双眼闭合，表情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在他的胸口位置，探险服上有一个清晰的破损孔洞，边缘焦黑，像是被高能武器一击贯穿。
而最让林薇呼吸停滞的是——这个死去不知多久的星瞳探险员，他那只搭在膝上的、已经干枯的手里，紧紧握着一件东西。
一块巴掌大小的、边缘不规则、表面有烧灼痕迹的黑色金属板残片。
残片上，刻着一个她无比熟悉、却又让她血液几乎冻结的符号——
那是马库斯笔记本封面上，那个亵渎的、扭曲的归零者徽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