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虚无的、绝对的冰冷,如同将灵魂从滚烫的熔炉中抽出,瞬间浸入液氦的海洋。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触感,甚至没有“存在”的自觉。意识仿佛被打碎成了亿万片细微的尘埃,在绝对零度的虚空中飘散、冻结。
这是死亡吗?
不。死亡或许比这更仁慈。死亡是终结,是安息。而此刻的感觉,是悬停在存在与虚无之间,是感知着自身意识的缓慢崩解与消散,却连“恐惧”这种情绪都无力凝聚。
时间失去了意义。也许过了一瞬,也许过了永恒。
一点微弱的刺痛,如同黑暗中划过的第一丝火星,灼醒了即将彻底沉寂的感知。
是胸口。
那曾经与肖飞的共鸣石紧密相连、后来被“初源之心”深刻烙印的位置,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带着余温的剧痛。这疼痛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物质”,如同锚点,将飘散的意识尘埃强行聚拢、拖拽回某个尚且“存在”的坐标。
感官如同生锈的齿轮,开始艰难地、嘎吱作响地重新啮合。
最先恢复的是触觉。坚硬、冰冷、带着细微颗粒感的表面抵着后背和四肢。然后是听觉——一种遥远的、沉闷的、如同巨兽在深海中哀嚎的嗡鸣背景音,以及……近在咫尺的、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喘息和呻吟。
视觉最后挣扎着点亮。光线极其黯淡,模糊的色块在眼前晃动、旋转、逐渐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那片散发着微弱乳白色光晕的、由无数巨大发光树冠交织而成的天然穹顶。但此刻,这曾经神圣美丽的穹顶布满了蛛网般密集的裂痕,许多地方的光芒明灭不定,甚至有大片区域彻底暗淡下去,露出了后面翻滚的、令人心悸的暗红色混沌能量壁障。整个穹顶空间都在轻微而持续地震动着,细碎的水晶和树叶簌簌落下。
她躺在水晶碗的边缘,身下是冰冷坚硬的水晶和柔软的草地混杂的地面。记忆如同退潮后显露的礁石,一块块冰冷而沉重地撞入脑海——守墓人、初源之心、意识连接、秩序之矢、混沌深渊、那场无法形容的意识对撞……
林薇猛地想要坐起,一阵天旋地转的剧痛和虚弱感瞬间淹没了她,让她重重地跌了回去,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叶被砂纸摩擦的痛楚,全身的肌肉像被反复撕裂后又胡乱缝合在一起,稍微一动就传来抗议的抽搐。更糟糕的是精神层面的虚脱——仿佛大脑被彻底掏空,只留下灼烧后的灰烬和尖锐的耳鸣,思考都变成了一种负担。
她挣扎着偏过头,看向水晶碗的中心。
“心之花”依旧在缓慢旋转,但光芒黯淡了不止一半,那翡翠般的主干上甚至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而在它周围……
疤脸仰面躺在不远处,一动不动。他那件本就破烂的环境服上布满了新的撕裂口和干涸的暗色污迹(不知是他自己的血还是怪物的)。他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只有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他那标志性的、始终紧握撬棍的手,此刻无力地摊开着,半截撬棍滚落在手边。
幽影侧卧在稍远一些的地方,背对着这边。她保持着一种防御性的蜷缩姿势,但身体同样没有任何动作。她手中的工程匕首掉落在身旁,匕首的刃锋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正在缓慢挥发的暗紫色冰晶。
博士则趴伏在离“心之花”最近的地方,双臂向前伸展,似乎昏迷前还想抓住或保护什么。他背上的小鼠依旧被他牢牢护在身下,小女孩依旧昏迷着,但脸色比之前似乎更红润了一些,她怀里的“流光”能量生物蜷缩成一团,光芒微弱但稳定。
所有人都还在。但都如同被暴风雨蹂躏过的稻草人,了无生气。
守墓人呢?
林薇用尽力气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向水晶碗外。
那个高大的身影半跪在碗口边缘,背对着他们,面向花园外围那剧烈波动的混沌屏障。他银白的长发失去了光泽,凌乱地披散着,那袭简单的发光长袍多处破损,边缘呈现出被能量灼烧后的焦黑。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双手按在地面上,淡金色的、带着微光的血液正从他的指缝间和嘴角不断渗出,滴落在翠绿的草地上,迅速被吸收,但留下的痕迹触目惊心。
整个“静谧花园”都在发出垂死的呻吟。树木的荧光在加速黯淡,溪水断流,地面上的裂纹如同蔓延的瘟疫,越来越多,越来越深。空气中那股清新的芬芳被一种焦糊和金属电离的刺鼻气味取代。屏障外传来的混沌轰鸣越来越响,每一次撞击都让整个空间剧烈震颤,穹顶的裂痕进一步扩大。
他们成功了……似乎也失败了。
他们撼动了“母体”的核心,留下了“秩序”的伤痕。但激怒的代价,是“母体”更加疯狂的反扑,以及“静谧花园”这最后堡垒的加速崩溃。而他们自己,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不仅仅是肉体的创伤,更是意识层面近乎毁灭性的透支与损伤。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从旁边传来。
是疤脸。他咳出了几口带着血沫的唾沫,独眼艰难地睁开一条缝,眼神涣散而迷茫,过了好几秒才逐渐聚焦。他尝试动弹手指,却只是引起了肌肉一阵不受控制的痉挛。
“还……没死……”他喉咙里发出砂纸摩擦般的声音,充满了自嘲与虚脱。
幽影的身体也微微动了一下,她似乎想翻身,但失败了,只是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压抑着的闷哼。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抽搐着,试图去够旁边的匕首,却徒劳无功。
博士依旧没有动静,但护着小鼠的手臂,似乎收紧了一丝。
林薇看着他们,看着这片正在死去的花园,看着那苦苦支撑的守墓人背影。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疲惫、悲伤、以及一丝不甘的愤怒,堵在她的胸口。
他们挣扎了这么久,付出了那么多,难道最终的结局,就是在这座看似美丽实则绝望的囚笼里,随着它一起毁灭吗?
肖飞、铁颚、礁石……他们的牺牲,就为了换来这样一个结局吗?
不。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迸发的火星,微弱,却瞬间点燃了她灰烬般的意志。
她想起意识深渊中最后瞥见的那一点……乳白色的星光。那是什么?是幻觉?是“初源之心”更深层的力量?还是……肖飞留下的、尚未完全消散的痕迹?
无论是什么,那都是一点光。
只要还有光,就不能放弃。
林薇咬紧牙关,忍受着全身骨骼仿佛散架般的剧痛和精神的极度虚弱,用尽全身力气,一点一点地,将自己从冰冷的地面上撑了起来。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伴随着肌肉的哀鸣和眼前阵阵发黑,汗水瞬间浸透了她的额发和后背。
她颤抖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目光扫过昏迷或虚弱的同伴,扫过濒临崩溃的花园,最后,定格在那依旧半跪在碗口、独自对抗着外部毁灭浪潮的守墓人背影上。
然后,她迈出了第一步。
脚步虚浮,如同踩在棉花上,随时可能摔倒。但她没有停下,一步,又一步,艰难地、缓慢地,向着守墓人走去。
她要问个清楚。
问清楚那点星光是什么。
问清楚,除了在这里等待毁灭,他们……还能做些什么。
哪怕只有一线希望。
哪怕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