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琴海的季风,裹挟着远方陌生海岸的咸腥与植物腐败的气息,日夜不息地吹拂着那座囚禁着俄瑞斯忒斯与老仆的荒僻海湾。生存,已从最初的绝望挣扎,演变为一种刻入骨髓的、沉默的律动。时光在潮起潮落、日升月移间悄然流逝,如同无形的刻刀,重塑着海湾中的一切,尤其是那个年幼王子的身心。
俄瑞斯忒斯的皮肤被海风和日光镀上了一层坚韧的古铜色,昔日王宫养出的细嫩早已无踪。原本合身的衣衫如今褴褛不堪,勉强蔽体,露出底下虽显瘦削却已初具线条的臂膀与小腿。他的手掌布满了厚薄不一的茧子与纵横交错的细小伤疤,那是撬动牡蛎、摩擦绳索、削制工具留下的印记。
他的眼神变化最大。曾经属于王子的、不谙世事的清澈与惊惧,已被一种近乎野兽般的警惕与沉静所取代。他观察海浪的节奏以判断天气,辨识沙滩上的足迹以知晓夜间有何生物造访,能仅凭风向的变化感知季节的细微转换。沉默成了他最好的伙伴,也成了他思考的盔甲。他很少再问老仆关于迈锡尼、关于父母的问题,那些记忆被他深深埋藏,如同埋藏一簇不敢轻易触碰的火种,生怕一阵风就会将其吹灭,或引燃焚身的烈焰。
老仆的腿伤在简陋的条件下缓慢愈合,但落下了残疾,行动不便。大部分获取食物的重任,便落在了俄瑞斯忒斯日渐坚实的肩头。他不再满足于设置陷阱,开始尝试用削尖的硬木制作鱼叉,在退潮后的礁石间寻找猎物。失败是常态,但他有着与年龄不符的耐心。他会花上整个下午,潜伏在齐腰深的海水中,一动不动,直到一条足够肥美的鱼儿游入射程,才猛地刺出鱼叉!
第一次成功刺中鱼身时,那挣扎的力量通过木杆传来,几乎让他脱手。他死死握住,用尽全身力气将鱼拖上岸,看着它在沙滩上拍打着尾巴,鳃部张合,生命的活力与死亡的临近形成强烈的对比。他没有犹豫,用锋利的石片结束了它的痛苦。处理鱼肉时,他的动作依旧算不上娴熟,却异常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他将最肥美的部分递给老仆,自己啃食着附在鱼骨上的碎肉,腥咸的味道充斥着口腔,带来生存的实感。
夜晚,他们会升起一堆小小的篝火,驱散海边的寒气和潜藏在黑暗中的恐惧。火光跳跃,映照着俄瑞斯忒斯沉默而棱角渐显的侧脸。他常常凝视着火焰,那跃动的光芒仿佛能穿透时空,映出记忆中模糊的、金碧辉煌的宫殿,母亲温柔的笑脸,父亲威严的身影,还有姐姐厄勒克特拉牵着他手的温度……
这些影像如同火焰中的幻影,温暖而刺痛。他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的茧子里。他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某种巨大的、可怕的事情摧毁了他曾经的世界,将他放逐至此。流亡的苦难,如同这炉火,灼烧着他的肉体,也锻造着他的灵魂。天真被焚毁,软弱被炼化,剩下的,是一种对命运不公的朦胧认知,以及一种深植于血脉中的、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理解的韧性与力量。他不再仅仅是求生,他开始在生存中,无意识地积蓄着某种东西。
与此同时,在千里之外的迈锡尼,那座被无形蛛网笼罩的宫殿深处,厄勒克特拉 的囚徒生活,也进入了一种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新阶段。
她依旧被限制在那座采光不佳的偏殿,行动受到严密监视。但她逐渐摸清了看守她的侍女轮换的规律,以及她们性格中细微的弱点。那个曾打碎陶罐的小侍女,名叫莉迪亚,似乎对她少了一份畏惧,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厄勒克特拉开始进行一种极其谨慎的试探。她会在莉迪亚独自当值时,故意在窗边站得更久,望着夜空中最亮的那几颗星,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极低的声音喃喃自语:
“那颗最亮的……老人们说,它有时会指引迷途的人……不知道……它能否照亮远方流亡者的路……”
或者说:
“北风又起了……不知道海上的舟楫,是否安然……”
她从不直接询问,也从不提及任何具体的人名。她只是在陈述,在感慨,如同一个被幽禁的、多愁善感的少女在抒发孤寂。但她敏锐地注意到,当她提到“流亡者”或“海上舟楫”时,莉迪亚收拾东西的动作会有极其短暂的凝滞,呼吸也会微微紊乱。
这是一个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征兆,却像一粒火种,落入了厄勒克特拉死寂的心田。她不敢抱太大希望,但这一点点可能的缝隙,让她感到自己并非完全与世隔绝。
她开始更加留意宫中的其他细微变化。她发现,母亲克吕泰涅斯特拉前来“探望”她的次数减少了,即使来了,停留的时间也很短,眉宇间似乎凝聚着更深沉的、难以化解的凝重。宫中的守卫换防似乎更加频繁,气氛在表面的平静下,透着一种绷紧的弦即将断裂前的紧张。
夜晚,当她独自躺在冰冷的床榻上,会透过高窗,仰望那片被切割的星空。她知道,俄瑞斯忒斯,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也在某处,仰望着同一片天空。星空无言,却仿佛成了姐弟之间唯一的、渺茫的联系。她将所有的希望、所有的祈祷,都寄托在那些遥远的光点上,祈求它们能庇护流亡的弟弟,祈求它们能带来改变这绝望处境的力量,哪怕那力量需要她用一切去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