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岛的日子,在潮汐与季风的轮转中,已模糊了确切的计数。对俄瑞斯忒斯而言,时间不再是宫廷刻漏的精准滴答,而是日出时分的觅食,正午阳光下的渔猎,以及夜幕降临后,面对篝火时那愈发沉重、无法排遣的沉默。老仆的伤势虽已稳定,但岁月的侵蚀加上旧疾,使他大多时候只能留在他们用浮木和海草勉强搭成的简陋窝棚里,依靠俄瑞斯忒斯带回的食物维生。
生存的技能已融入少年的骨血。他投掷鱼叉的手臂愈发稳健,目光能穿透粼粼波光,锁定水下猎物的轨迹。他甚至学会了利用潮汐,在礁石间围起小小的石堰,捕捉困住的鱼虾。他的身体抽条般长高,虽依旧瘦削,覆在骨骼上的却已是紧实有力的肌肉,古铜色的皮肤上,新旧伤痕交错,如同神秘的图腾。
然而,身体的强健并未驱散内心的迷雾。那簇被深埋的记忆火种,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在生存压力稍缓的间隙,灼烧得更加猛烈。夜晚的篝火旁,他不再仅仅凝视火焰,而是开始用一根削尖的树枝,在潮湿的沙地上,无意识地划动。起初是凌乱的线条,渐渐地,轮廓开始清晰——那是模糊的、巍峨的宫殿轮廓,是狮子门的简化形状,甚至是一个戴着王冠的、面容已然模糊的男性侧影,以及另一个散发着冰冷气息的、美丽女性的轮廓。
老仆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浑浊的老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更有深沉的忧虑。他知道,王子殿下的心,已不再满足于荒岛的方寸之地。那来自血脉的召唤,对真相的渴望,如同深埋于腐土之下的种子,在经历了苦难的浇灌后,正顽强地想要破土而出。
一日,俄瑞斯忒斯在岛屿高处寻觅海鸟蛋时,于一处背风的岩缝里,发现了一具早已风化不堪的人类骸骨。骸骨旁,散落着几件生锈断裂的武器,看样式,并非希腊人所有,或许是更早时代的遇难者,甚至是特洛伊一方的战士。骸骨的指骨间,紧紧攥着一柄短剑,剑身大部分已锈蚀,但靠近剑柄的一小段,因被骸骨手掌包裹,竟奇迹般地保留着一抹黯淡的金属光泽。
俄瑞斯忒斯费力地将那短剑从骸骨手中取出。剑很沉,造型古朴,残留的锋刃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他握着剑柄,那冰凉的触感顺着掌心直抵心脏。这不是他用来切割鱼肉、削制木棍的工具,这是真正的、用于杀戮的兵器。一种莫名的悸动在他血脉中流淌,仿佛这柄沉睡已久的凶器,唤醒了他灵魂深处某种沉睡的东西。
他没有将短剑丢弃,而是将其带回窝棚,用细沙和海水,极其耐心地、一遍遍打磨那残留的锋刃。老仆看着他专注的神情,看着他眼中那与年龄不符的、混合着迷茫与决然的光芒,最终只是深深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当那截锋刃被磨出一线令人心悸的寒光时,俄瑞斯忒斯站起身,走到海滩边。他面对苍茫的大海,那是阻隔他归途的天堑,也是连接着他未知命运的通路。他举起手中的短剑,锈迹与寒光交织,指向灰蓝色的、云层低垂的天空。海风吹拂他凌乱的黑发,鼓起他破烂的衣衫。
他没有呐喊,没有誓言。所有的疑问、所有的悲愤、所有在苦难中滋生的力量,都凝聚在那柄问天的霜刃之上,沉默,却震耳欲聋。
父亲因何而死?母亲为何变得如此陌生而可怕?姐姐身在何方,是生是死?迈锡尼,那记忆中的家园,如今是何光景?他要回去,他必须回去。不是为了王座,不是为了荣华,而是为了弄清楚那吞噬了他昔日世界的黑暗究竟是什么,为了那在血脉中日夜呼喊的、无法平息的声音。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远在迈锡尼宫殿的幽暗偏殿内,厄勒克特拉 正经历着另一场无声的风暴。
侍女莉迪亚在为她更换床褥时,动作比平日略显迟缓,眼神躲闪。当厄勒克特拉看似无意地靠近,帮她整理枕垫时,莉迪亚的指尖微微颤抖,一枚小巧的、卷得极紧的、仿佛由某种特殊树叶制成的细管,从她的指缝滑落,无声地掉在厚厚的羊毛毯上。
莉迪亚脸色瞬间煞白,慌忙想去拾取,厄勒克特拉却已抢先一步,用宽大的袖口将其遮住。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但脸上却努力维持着惯常的、带着一丝哀愁的平静。
“这毯子有些潮了,”厄勒克特拉的声音轻得像耳语,目光却紧紧锁住莉迪亚惊恐的眼睛,“拿去晒晒吧,莉迪亚。就现在。”
莉迪亚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公主的用意。她飞快地收拾起其他物品,抱着那床毯子,几乎是踉跄着退出了房间。
当室内重归死寂,厄勒克特拉才颤抖着,从袖中取出那枚树叶细管。她走到窗边,借着微弱的天光,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开。上面没有名字,没有落款,只有一行用某种褐色汁液写就的、歪歪扭扭的、几乎难以辨认的字迹:
“荒岛幸存,雏鹰砺爪。”
一瞬间,巨大的、几乎让她晕厥的狂喜与酸楚淹没了她!俄瑞斯忒斯还活着!他真的还活着!这消息如同划破厚重乌云的闪电,照亮了她绝望的心田。她将那片薄薄的树叶紧紧按在心口,泪水汹涌而出,却是温暖的了。
但这温暖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焦虑。消息是如何传来的?莉迪亚冒着怎样的风险?这消息本身又意味着什么?“雏鹰砺爪”,弟弟在成长,在准备,但他势单力薄,前路艰险万分。
她将那片树叶塞入口中,艰难地咀嚼,吞咽下去。让这希望与秘密,融入她的骨血,成为她坚持下去的力量。她望向窗外,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宫墙,看到了遥远的海岸线上,那个手持残剑、问天而立的少年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