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岩壁的瞬间,感觉就像跳进了一个充满活力、温暖宜人、带着泥土芬芳和岁月气息的果冻里。视野被浓郁的土黄色光晕填满,耳边是低沉嗡鸣与血液奔流的混合回响,身体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压力包裹、推动。
这过程只持续了不到三息。
压力骤然消失。
脚下触感坚实,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弹性,如同踩在厚实湿润的苔原上。涌入鼻端的空气清凉、湿润,夹杂着泥土、腐殖质、某种清淡花香以及……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像是尘封已久的书卷,又像是深埋地底的石器。
陈泥第一个稳住身形,目光如电,扫向四周。
没有豁然开朗的世外桃源景象。
他们身处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天然岩洞之中。岩洞顶部极高,隐没在深邃的黑暗里,看不见穹顶,只有无数长短不一、粗细各异的灰白色钟乳石垂落下来,如同倒悬的森林,又像是巨兽口中交错的獠牙。一些钟乳石的尖端,凝聚着水滴,以极其缓慢、近乎凝固的速度,许久才“滴答”一声落下,声音在空旷的岩洞中回荡出悠长的余韵。
光源来自地面。
不是阳光,也不是常见的发光矿物或植物。在他们脚下,是一种深黑色的、表面却浮动着无数细微银白色光点的“土壤”。那些光点如同呼吸般明灭,汇聚成一片黯淡却足以视物的蒙蒙微光,照亮了岩洞底部大约方圆百丈的范围。更远处,则沉入一片绝对的黑暗,看不清边界。
在这片银黑微光映照的范围内,景象奇异。
靠近岩洞边缘,生长着一些低矮的、形态扭曲的植物。有叶片肥厚如墨玉、脉络却闪烁着淡蓝色微光的蕨类;有茎秆漆黑、顶端开着惨白色、形如铃铛却无声无息小花的灌木;还有一些贴地蔓延的、如同血管网络般的暗红色苔藓。没有鸟兽虫鸣,只有水滴坠落的空洞回音,以及植物本身散发出的、混合了微弱灵气与沉沉死气的矛盾波动。
而在这片“微光林地”的中央,是一方大约十丈见圆的“水潭”。潭水并非清澈,而是一种浓稠的、近乎胶质的乳白色,平静无波,表面同样浮动着细碎的银白光点。水潭正上方,一根格外粗大、直径超过一丈的巨型钟乳石垂直垂下,其尖端几乎要触及水面。钟乳石通体呈现一种温润的灰黄色,内部隐隐有如同琥珀包裹物般的、暗金色的絮状纹路流转,散发出与石蛋身上祖气光晕同源、却更加磅礴、更加晦涩的脉动。
整个岩洞,死寂、压抑,却又在寂静中涌动着某种缓慢、古老、近乎停滞的生命力。时间的流速在这里似乎被扭曲、拉长了。
“这……这是什么地方?”小铃铛声音发紧,下意识地靠近陈泥。眼前景象的诡异,远超她想象中任何可能的“绿洲”或“洞天”。
老刀和断臂老兵背靠背站立,断刃和残刀横在身前,独眼和仅剩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那些形态怪异的植物和深不见底的黑暗边缘。这里的气息让他们本能地感到不安,并非直接的杀意,而是一种更深的、仿佛被某种庞然之物默默“注视”的毛骨悚然。
陈泥的目光,牢牢锁定在那根巨型钟乳石和下方的乳白水潭上。石蛋身上的祖气光晕,此刻如同归巢的倦鸟,异常活跃地流转着,与那钟乳石内部的暗金絮状纹路产生了清晰的共鸣,甚至有一丝丝极其微弱的淡黄气息,正从石蛋身上飘出,投向那根钟乳石。
而钟乳石内部暗金纹路的流转,似乎也因此加快了一丝,一股更加温厚平和的、混合着大地生机的波动,反哺般笼罩下来,浸润着石蛋残破的身躯。
“此地地脉……被‘锁’在这里了。”陈泥缓缓开口,声音在空旷岩洞中激起轻微回音,“不是福地,更像是一座……坟墓。或者,一个为了维持某种存在不彻底消散,而特意打造的‘茧房’。”
他放下石蛋,让他平躺在靠近水潭边、那些银黑色“土壤”上。土壤中的银白光点似乎对石蛋身上的祖气格外亲近,微微朝着他身下汇聚。
“这水,这石头,对他有好处。”陈泥仔细观察着石蛋的状态。在钟乳石波动的笼罩下,石蛋皮肤表面的岩石纹理似乎不再加深,那五个元胎光点也略微明亮、稳定了一分。虽然依旧命悬一线,但恶化的趋势被遏制了。
小铃铛闻言,立刻蹲下检查石蛋,木属灵气小心翼翼地探入,片刻后,眼中露出惊喜:“真的!他体内那些混乱的祖气丝线,在这里变得温顺了很多!好像被这里的某种‘韵律’安抚、梳理了!”
老刀也稍微松了口气,但依旧不敢放松警惕:“将军,这地方邪门得很,咱们不能久留吧?”
陈泥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乳白色水潭边,蹲下身,没有贸然触碰潭水,而是凝神感知。潭水散发出精纯无比的水行与土行交融的生机,但在这生机深处,却萦绕着一股极其淡薄、却挥之不去的……“倦意”与“沉郁”。仿佛这潭水承载了太久太久的时光,已近乎疲惫。
他又抬头看向那根巨型钟乳石。神识尝试探入,却在触及表面时被一股柔和却坚韧的力量阻挡。那力量的性质与他体内的古老气息有相似之处,却更加“凝固”,更加“沉默”,如同陷入了最深沉的梦境,拒绝被打扰。
“此地暂无危险。”陈泥最终判断,“至少,对石蛋来说,这里暂时是安全的。我们需要在这里休整,让石蛋稳定下来,也处理我们的伤势。”
他看了看自己焦黑的右臂,又看向疲惫不堪、伤口仍在渗血的老刀二人。以他们现在的状态,带着一个濒死的石蛋,根本无法走出荒原。
小铃铛已经行动起来。她先仔细检查了那些奇异的植物,凭借百草峰的学识,她谨慎地采摘了几种确认无毒、且似乎蕴含温和生机或镇痛效果的叶片和根茎,又用随身携带的、所剩无几的干净水囊,极其小心地从水潭最边缘舀了一点乳白色潭水——潭水入手微沉,触感温凉滑腻。
她先将捣碎的草药敷在陈泥焦黑的右臂上。草药触及伤口,传来一阵清凉麻痒感,灼烧的痛楚明显减轻。陈泥能感觉到,草药的效力似乎被自己体内缓慢恢复的古老气息放大了,伤口处坏死的组织正在被温和地剥离,细微的肉芽开始萌发。
“这水和植物……效力很强,而且……很‘古老’。”小铃铛一边给老刀他们处理伤口,一边低声说,“和现在常见的灵草灵泉,感觉完全不同。”
陈泥点头,盘膝坐在石蛋旁边,开始调息。这里的天地能量并不算浓郁,甚至有些稀薄,但性质却异常精纯平和,几乎无需炼化就能被身体吸收,对于恢复力量有奇效。更重要的是,那根钟乳石散发出的、与石蛋同源的脉动,似乎对他体内的古老气息也有微弱的滋养和安抚作用。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水滴声是唯一的刻度。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岩洞内无法准确判断时间),陈泥率先睁开眼。右臂的焦黑已经褪去大半,露出下面新生的淡红色皮肉,活动虽仍有些滞涩,但已无大碍。体内的力量恢复了三四成,更重要的是,心神上的疲惫被这里的奇异宁静涤荡了不少。
老刀和断臂老兵在小铃铛的处理和自身调息下,伤势也基本稳定,沉沉睡去,发出沉重的鼾声。他们太累了。
小铃铛靠在石蛋旁边的岩壁上,眼皮沉重,却强撑着不敢睡,手中还捏着那枚天机阁玉简,似乎想从中找出更多关于此地或石蛋状态的线索。
陈泥起身,没有惊动他们,开始以水潭和钟乳石为中心,仔细探查这个岩洞。
银黑色微光覆盖的范围大约百丈,再往外便是纯粹的、连他的感知探入都会迅速消融的黑暗。岩壁是普通的灰岩,并无特殊。那些奇异的植物只生长在微光范围内,离开微光几步,便迅速枯萎,化为飞灰。
他走到微光与黑暗的交界处,伸手触摸那无形的边界。指尖传来微微的阻力,并非坚壁,而是一种柔韧的、带着凉意的“膜”。膜的另一侧,黑暗并非虚无,他的神识能隐约感觉到后方有巨大的空间,以及……某种更加沉重、更加古老的“存在感”,如同沉睡的巨兽。但这层“膜”隔绝了内外,也保护了这方小小的微光之地。
这更像是一个巨大封印或保护罩内部的、小小的安全区。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中央的钟乳石和水潭。安全区的核心。石蛋与它们共鸣。
陈泥心中隐约有了一个猜测。他回到石蛋身边,盘膝坐下,这一次,主动将一丝神识混合着古老气息,缓缓探向那根钟乳石。
他没有试图强行突破钟乳石表面的阻隔,而是如同之前沟通石蛋体内的元胎光点一样,带着一种平和、探寻、甚至是一丝同源的“问候”之意,轻轻地“触碰”那股守护力量。
起初,毫无反应。
陈泥不急不躁,维持着这种温和的接触,心神放空,让自己体内古老气息的流转韵律,尽可能与钟乳石散发的脉动趋于一致。
这是一种极其耗神且需要耐心的尝试。又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陈泥都感到一丝心神疲惫时——
钟乳石内部,那暗金色的絮状纹路,似乎微微“亮”了一下。
紧接着,陈泥“听”到了一个声音。
不,不是声音。是一段模糊的、破碎的、直接呈现在意识中的“意象”。
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土黄色的大地,厚重、温暖、充满生机。大地中央,矗立着一座无法形容其宏伟的、由无数山脉汇聚而成的“巨塔”。巨塔之巅,并非尖顶,而是一颗缓慢搏动的、暗金色的、如同大地心脏般的“光团”。
然后是天倾地陷,星辰坠落。污秽的黑色洪流从天空的裂口和地底的深渊同时涌出,侵蚀一切。巨塔崩塌,暗金色的“心脏”碎裂成无数光点,四散飞溅。其中一块较大的碎片,裹挟着残存的意志,在无尽的坠落与黑暗漂流中,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与此方世界地脉的连接,于是挣扎着、燃烧着最后的力量,凿穿了岩层,沉入地底深处……
碎片太疲惫了,受损太重了。它无法再维持“心脏”的形态与功能,只能将自己“摊开”、“融化”,与周围的地脉、水脉结合,形成了这根奇异的钟乳石和这潭乳白色的“地髓”。它陷入了最深沉的沉睡,只保留着最基础的、维持自身存在不散和缓慢汲取地气修复的本能。
直到……另一缕同源的、微弱的“心火”(石蛋的元胎光点)靠近,才让它从万古沉眠中,泛起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
意象至此中断,钟乳石重归沉寂。
陈泥缓缓收回神识,眼中光芒闪动。
果然。这钟乳石,或者说它内部残存的意志,是某个古老时代、某个与大地紧密相关的强大存在(或许是所谓的“源初之地”的守护者或一部分)破碎后残留的碎片。它坠落在此,形成了这个奇异的、停滞的“茧房”。
石蛋的“返祖归源”状态,意外地唤醒了他血脉深处一丝极其微薄的、可能与这碎片同源的“印记”,这才被吸引而来,并得到了碎片的庇护和滋养。
这不是传承,更像是一种同族濒死时的本能收容与救助。
但同时,陈泥也感知到了这碎片传递出的、最深层的“情绪”——无尽的疲惫、漫长孤独等待中的磨损、以及一丝几乎被时光磨灭的、对于“归乡”或“完整”的渺茫渴望。
此地是安全的避风港,却也像一座精致的坟墓。
他看向呼吸依旧微弱、但面色似乎缓和了一丁点的石蛋。在这里,石蛋或许能活下来,甚至因祸得福,得到这大地碎片残留力量的滋养,走上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
但代价呢?是否会像这碎片一样,永远困守在这片地底微光之中,与无尽的沉寂为伴?当石蛋的意识苏醒,他是否能承受这种近乎永恒的孤独?
还有他自己。这碎片感知到了他体内更浓郁、更“正宗”的古老气息,那模糊意象最后,似乎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叹息的“指引”感,指向岩洞更深处、黑暗边界之外的某个方向。
那里,或许有这碎片更完整的“记忆”,或者其他破碎的部分?又或者,是更大的危险?
陈泥沉默着。水滴声依旧空洞地回荡。
小铃铛不知何时睁开了眼,轻声问:“陈泥哥哥,你发现了什么?”
陈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熟睡的老刀,最后目光落在石蛋身上。
“我们需要做一个选择。”他声音平静,却重若千钧,“关于石蛋,也关于我们接下来的路。”
他将自己的感知和猜测,用最简洁的语言告诉了小铃铛。
小铃铛听完,脸色变幻,久久不语。她明白陈泥的意思。留在这里,石蛋大概率能活,但他们可能也永远无法离开,或者要付出未知的代价。离开,石蛋可能随时死去,外面的荒原和未知的追杀也同样危险。
“石蛋师兄……会怎么选?”小铃铛喃喃道。
陈泥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他看着石蛋沉睡般安详的脸,仿佛看到了当年在清水镇桃树下,那个拍着胸脯说要保护大家、眼神憨直明亮的少年。
有些选择,只能由活着的人,替无法开口的人做出。
岩洞无风,只有倒悬的钟乳石森林,默默俯视着下方渺小的生灵,以及他们即将做出的、可能改变彼此命运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