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那几道如同裹挟着冰碴与烈焰的旨意,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帝国的神经末梢。整个大明王朝,这个庞大的战争机器,在短暂的混乱与惊愕后,开始以一种近乎悲壮而又冷酷的效率运转起来。
京城九门在黎明时分轰然关闭,铁索横江,甲士林立,肃杀之气冲散了往日清晨的市井喧嚣。通往各地的驿道上,背负着皇帝密令的信使疯狂鞭打着坐骑,尘土飞扬。五军都督府内,灯火彻夜未熄,将领们围绕着巨大的沙盘,争论、计算、调兵遣将,一道道军令如同蛛网般辐射向各地的卫所。
而被锦衣卫和京营兵马团团围住的各藩王在京府邸,则陷入了一片死寂的恐慌。尤其是燕王府,朱棣站在阁楼之上,望着府外那密密麻麻、刀出鞘弓上弦的官兵,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手中捏着一封刚刚收到的、来自西安方向的密信,信上的内容让他心惊肉跳。老二(秦王朱樉)竟然真的私自调兵了!在这个敏感的时刻,去向不明,直指潼关!这简直是自寻死路!同时,他也收到了北疆封印不稳、黑气可能破封的模糊消息。
“愚蠢!疯子!”朱棣低声咒骂,不知是在骂鲁莽的秦王,还是在骂那疑心深重、手段酷烈的父皇。他意识到,一场巨大的风暴已经来临,而他,以及其他所有藩王,无论是否有异心,都已被父皇毫无差别地视为了潜在的敌人,被牢牢按在了这京城之地,动弹不得。他必须更加谨慎,任何一丝多余的举动,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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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天监,观星台侧殿。
玄玑子默默接过蒋瓛亲自送来的、象征着“如朕亲临、先斩后奏”权力的天子剑。剑身冰凉沉重,上面雕刻的龙纹仿佛带着血煞之气。他知道,接过此剑,意味着他将背负起北疆数百万军民的生死存亡,也意味着他正式踏入了帝国最核心、也是最危险的权力漩涡。
他没有选择,也无法退缩。不仅仅是因为皇帝的旨意,更因为刘伯温那未竟的遗志,因为那肆虐的归墟黑气背后所代表的、对整个人间的威胁。
“陛下旨意,北疆危局,刻不容缓。请道长即刻准备,一个时辰后,由蒋某亲自护送,率钦天监精选弟子及一队锦衣卫缇骑,火速北上!”蒋瓛语气恭敬,眼神却锐利如鹰,提醒着玄玑子此行的紧迫与不容有失。
玄玑子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静室内那本依旧玄奥的无字天书,以及那个被铅盒重重封印的血契。他无法带走它们,北疆之行,凶险万分,他必须轻装简从。他将自己这几日参悟天书所得关于加固封印、净化秽气的一些零碎心得,以及针对朱允炆“安魂阵”的后续维护要点,匆匆书写下来,密封好,交给蒋瓛转呈皇帝。
“贫道离去后,皇长孙殿下处,需严格按照此方维护,或可保殿下魂火暂时无虞。至于此书与此物……”他看了一眼无字天书和铅盒,“还请陛下务必妥善保管,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可再轻易触碰。”
一个时辰后,一支精悍的马队冲出已然戒严的京城安定门,卷起漫天尘土,向着北方疾驰而去。玄玑子青袍白马,天子剑悬于腰间,面容清癯而坚定。他身后,是十余名精挑细选、同样神色凝重的钦天监弟子,以及蒋瓛亲自率领的五十名面无表情、眼神冰冷的锦衣卫缇骑。他们不仅是护卫,也是监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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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玄玑子一行人的马蹄声消失在北方官道的同时,京城某处极其隐秘的所在。
这是一间深藏于地下、墙壁由厚重青石砌成的暗室,仅有几盏昏黄的油灯提供着微弱的光源,空气潮湿而沉闷。室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石桌和几个石凳。
此刻,石桌旁围坐着三个人。其中一人,身形瘦削,笼罩在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里,连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的下巴,正是那位曾两次夜探诏狱、赠与刘伯温无字书册和空白符纸的神秘黑衣人。
另一人,则是一名身着宫中低级宦官服饰的老者,面白无须,脸上堆满了皱纹,眼神却异常浑浊,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但偶尔抬眸间,眼底深处会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精明与狠戾。
最后一人,竟是一位身着四品文官鹭鸶补服的官员,年约四旬,面容儒雅,气质沉稳,但此刻他的额角却微微见汗,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石桌桌面,显露出内心的焦虑与不安。若有熟悉朝堂之人在此,定会认出,此人乃是通政司右通政,冯绩。通政司掌管内外章奏,地位关键,虽品级不算顶尖,却能接触到大量机密信息。
“北疆封印将破,玄玑子已北上。”黑衣人的声音依旧是那般低沉沙哑,不带丝毫感情,“皇帝老儿被那血契反噬,神魂受创,如今更是被秦王之事气得吐血,已是强弩之末。京城戒严,藩王被围,朝野动荡……时机,将至。”
那老宦官抬起浑浊的眼睛,声音尖细而缓慢:“杂家伺候了宫里几十年,从未见过皇帝如此失态,如此……虚弱。东宫那位小主子,靠着那牛鼻子的阵法吊着一口气,但咱家瞧着,怕是也撑不了多久了。宫里宫外,人心惶惶啊。”
冯绩擦了擦额角的汗,压低声音道:“下官在通政司,今日已见到数封来自陕西、山西的密奏,皆是弹劾秦王擅权、意图不轨的。陛下震怒,已下旨削爵问罪。如今各地官员都在观望,风声鹤唳。只是……只是如此强行压制,恐非长久之计,一旦反弹,后果不堪设想。”他顿了顿,看向黑衣人,语气带着一丝犹豫,“尊使,我们……我们真的要走到那一步吗?归墟之力,毕竟非是人间之物,引入其中,无异于与虎谋皮啊!”
黑衣人兜帽下的目光似乎冷冷地扫了冯绩一眼:“冯大人是怕了?别忘了,若非‘圣主’指引,你当年科举舞弊之事早已败露,岂有今日之地位?若非借助归墟逸散之力,你又如何能屡次窥得奏章机密,提前布局,安插人手?如今大事将成,你想退缩?”
冯绩身体一颤,连忙低下头:“下官不敢!只是……只是心中不安。那归墟黑气,北疆生灵涂炭之景,历历在目……”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黑衣人声音冰冷,“旧神已朽,天道不仁。唯有引入‘墟’之力,重塑天地秩序,方能建立我等理想之净土。皇帝倒行逆施,猜忌嗜杀,气数已尽。秦王不过是个莽夫,正好用来吸引朝廷注意力。待北疆彻底糜烂,皇帝心力交瘁之际,便是‘圣主’降临,我等拨乱反正之时!”
他转向那老宦官:“宫里那边,尤其是东宫,还需公公多加留意。那小皇孙……或许在关键时刻,还能有些用处。”
老宦官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诡异的光,尖声笑道:“杂家晓得。那孩子身上的‘印记’,可是‘圣主’亲自种下的引子,金贵得很呐。”
冯绩听着这近乎疯狂的言论,背后已被冷汗浸湿,但他知道自己早已没有回头路。他这条命,他的前程,早已与这个神秘而恐怖的组织捆绑在了一起。
“那……我们接下来该如何行事?”他涩声问道。
黑衣人手指在石桌上轻轻划动,勾勒出一个扭曲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符号:“等待。继续散播恐慌,挑拨君臣、父子关系。协助秦王……把水搅得更浑。同时,准备好迎接‘圣主’的下一步指引。归墟之眼,可不止北疆那一处……当所有的‘眼睛’都睁开之时,便是这污浊旧世,彻底清洗之日!”
暗室之中,油灯的光芒摇曳不定,将三人的影子投射在冰冷的石壁上,扭曲、拉长,如同择人而噬的鬼魅。
剑已指北疆,意在挽天倾。
而暗室之内,毒谋亦在滋生,指向的却是更加深沉的毁灭与颠覆。
这大明王朝的天空,已被来自不同方向的阴云彻底笼罩。一场席卷人间与幽冥的风暴,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逼近它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