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瓛离开山洞已有三日。
他刻意避开官道和大路,穿行于山野小径之间。血契带来的敏锐感知成了他在黑暗中最好的眼睛与耳朵,能提前察觉到数里外的异常动静,无论是成群结队、散发着浓郁死气和狂躁气息的“行尸”,还是某些潜伏在阴影中、形态扭曲、散发着归墟侵蚀气息的低等邪物,他都能提前规避。
但这片大地已然满目疮痍。
曾经炊烟袅袅的村庄,如今大多只剩下断壁残垣,焦黑的木梁指向灰蒙蒙的天空。田野荒芜,成熟的庄稼无人收割,腐烂在田埂间,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河流溪水普遍变得浑浊不堪,水面上漂浮着诡异的油光,偶尔能看到翻着肚皮的鱼虾,身上长着丑陋的黑色肉瘤。
空气中始终弥漫着一股难以消散的、混合了焦糊、腐烂和淡淡腥甜的味道,那是属于“归墟”的、令人本能厌恶的气息。天空似乎永远蒙着一层灰翳,阳光显得苍白无力,即使是在正午,也感受不到多少暖意。
更让蒋瓛心沉的是人迹。他走了上百里,除了零星几具已经开始腐烂或被啃食过的尸体,竟未遇到一个活人。仿佛这片土地上的生灵,不是被屠杀、转化,就是早已逃往他处。
“难道整个北直隶,乃至更远的地方,都已如此?” 蒋瓛藏身在一处高坡的树冠中,俯瞰着下方又一个死寂的村落,眉头紧锁。京畿之地,天子脚下,竟在短短时间内糜烂至此!那些邪祟传播污染的速度,远超他最初的预估。
怀中的血契微微颤动,并非预警,更像是对周围浓郁邪气的某种“共鸣”或“饥渴”。蒋瓛强行压下血契传来的一丝微弱牵引感——那似乎是想要主动吞噬周围游离邪气的冲动。他不敢放任,谁知道吞噬之后,血契会有什么变化,又会对他产生何种影响。
就在他准备离开,继续向西时,血契忽然传来一阵与之前不同的、更加清晰的波动!
这一次,不是对邪气的感应,而是……人的气息!而且数量不少,带着混乱、惊恐、疲惫,还有……淡淡的血腥气和一种微弱的、与血契中“镇渊”之力略有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能量残留?
蒋瓛精神一振,立刻收敛所有气息,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从树上滑下,朝着波动传来的方向潜行而去。
翻过两个小山头,穿过一片稀疏的林地,眼前出现了一条干涸的河床。河床对岸,隐约可见一个规模稍大的镇子轮廓,但同样破败。而吸引蒋瓛注意的,是河床边缘,一片乱石滩后,隐约透出的火光,以及压抑的人声。
他伏低身体,借助岩石和枯草的掩护,缓缓靠近。血契的感知放大到极致,过滤着风中的声音。
“……狗日的,这世道……真不让人活了……”
“……王把总还没醒吗?药快没了……”
“……小声点!那些鬼东西鼻子灵得很!”
“……也不知道李千户他们到哪儿了……还能不能碰上……”
“……守不住了……什么都守不住了……道长他……”
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粗重的喘息、痛苦的呻吟,以及武器偶尔碰撞的轻响。约莫有二十人左右,情绪低迷,惶惶不安。
蒋瓛心中一动。李千户?道长?这些人,听起来像是溃兵,但似乎又有些不同。他冒险将头微微探出岩石边缘,凝目望去。
只见在几块巨大岩石形成的天然凹坑里,围坐着约二十余名衣衫褴褛的军汉。他们大多带伤,甲胄不全,兵器也五花八门,刀枪弓弩皆有,但都沾满黑褐色的污迹。中间生着一小堆篝火,火上架着一个破铁壶,煮着什么东西,气味传来,似乎是草根树皮混合着一点可怜的干粮。
最引人注目的是,在篝火旁靠着一块平滑巨石躺着的两人。
一人身着破烂不堪的鸳鸯战袄,看样式像是边军的中层军官,昏迷不醒,脸色灰败,胸口包扎的布条渗着黑血。
另一人,则让蒋瓛瞳孔微缩!那是一个道士!或者说,曾经是。他身上的青色道袍已经污秽破烂,沾满尘土和血迹,脸上毫无血色,双眼紧闭,气若游丝。但让蒋瓛在意的是,这道士虽然昏迷,周身却隐隐残留着一层极其微弱、几乎消散的淡金色光晕,这光晕的性质,与血契感应中那遥远“镇渊祭坛”的力量同源,却又更加……刚烈?霸道?而且,道士的手中,紧紧攥着一块巴掌大小、温润洁白的玉牌,玉牌上似乎雕刻着复杂的纹路。
就在蒋瓛观察时,那昏迷军官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几口带着黑丝的淤血。
“王把总!”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军士连忙上前扶住,声音带着哭腔,“您挺住啊!李千户说了,只要找到朝廷,就有救!”
“朝廷……” 那王把总勉强睁开眼,眼神涣散,苦笑道,“小六子……京城……京城都没了消息……哪还有什么朝廷……” 他又咳了几声,目光扫过昏迷的道士,闪过一丝深深的悲痛与敬畏,“可惜了玄玑子道长……为了封住那鬼窟窿,他……”
玄玑子!
蒋瓛心中剧震!守寂道人的名字他曾听刘伯温残念提过,而“玄玑子”……莫非是守寂道人的同门?或者就是北疆镇渊者一脉的传人?他真的以自身为代价,封印了北疆的归墟之眼?眼前这个濒死的道士,就是玄玑子?!
一瞬间,刘伯温规划中提到的情节闪电般划过脑海——玄玑子未死,陷入沉睡,被北疆残兵携带着南撤!
他按捺住立刻现身的冲动,强迫自己冷静分析。这些残兵虽然落魄,但纪律尚存,对那玄玑子道长明显极为尊敬,而且他们似乎还在寻找“朝廷”或“李千户”。或许……是可以争取的力量?
但风险同样巨大。他身份敏感,血契诡异,贸然现身可能引发冲突或猜忌。而且,谁知道这些人中,有没有被邪气侵蚀而不自知者?或者,有没有“圣主”信徒的眼线?
就在他权衡利弊之际,血契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预警!并非来自河床溃兵方向,而是来自他们来时的镇子!
呜——!
一阵低沉、阴冷、仿佛无数人含混哭泣的嘶鸣声,陡然从镇子方向传来,瞬间打破了夜的寂静!
“不好!是那些鬼东西!它们发现我们了!” 河床乱石滩中,残兵们瞬间炸锅,惊恐地抓起武器,围拢到篝火旁,背靠背面向黑暗。
蒋瓛也心中一紧,他能“感觉”到,至少有数十个散发着浓郁邪气、行动迅捷的身影,正从镇子的阴影中冲出,朝着河床这边扑来!其中几道气息,比他在“潜龙渊”外围遇到的行尸要强得多,带着明显的嗜血与疯狂!
溃兵们虽然惊慌,但并未完全失去方寸。在那年轻军士(似乎叫小六子)和另外两个老兵的呼喝下,迅速组成了一个简陋的圆阵,将昏迷的王把总和玄玑子护在中间,弓弩手搭箭上弦,刀盾手在前。
但双方实力差距悬殊。那些扑来的黑影速度极快,在昏暗的光线下,只能看到它们扭曲的肢体和闪烁着红光的眼睛。它们对寻常刀箭似乎有相当的抗性,除非被射中要害或直接斩首,否则很难彻底杀死。
眨眼间,黑影便冲到了河床边缘,与残兵们的防线狠狠撞在一起!
惨叫声、兵刃碰撞声、怪物的嘶吼声瞬间响起!残兵们虽然悍勇,但伤疲交加,瞬间就被冲开了几个缺口,眼看就要被淹没。
不能再等了!
蒋瓛眼神一厉,他知道,如果这些残兵和玄玑子死在这里,不仅是人命的损失,更是宝贵情报和可能盟友的丧失。
他深吸一口气,左手按住怀中血契,心神沉入那暗红星云。这一次,他不再小心翼翼地从边缘剥离能量,而是直接引导出一股冰冷而汹涌的力量,灌注全身!
嗡!
一股冰寒刺骨、却又带着诡异力量感的洪流瞬间充斥他的四肢百骸!右臂的旧伤传来撕裂般的痛楚,但旋即被更强大的冰冷力量压制。他的双眼在黑暗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暗红微光,感知被放大到极致,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慢了下来,那些扑击怪物的动作轨迹清晰可见。
脚下发力,岩石崩裂!蒋瓛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从藏身处激射而出,瞬间跨过数十丈的距离,切入战场!
绣春刀出鞘,刀身之上,竟然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流动的暗红色光晕,那是血契能量附着的结果!
刀光如匹练,冰冷而无情!
噗!噗!噗!
冲在最前面的三头似人非人、浑身长满黑色角质、爪子锋利的怪物,头颅几乎在同一时间冲天而起!黑血喷溅,尸体倒地抽搐。
这突如其来的援手和凌厉的斩杀,让战场为之一静!
残兵们惊愕地看向这个如同鬼魅般出现、一刀斩杀三怪的身影。只见来人衣衫褴褛,却难掩挺拔身姿,面容被污垢和胡茬掩盖,但那双眼睛在火光映照下,锐利如鹰,沉静如渊,手中那柄造型奇特的腰刀,更是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吼!” 怪物们只是略微一顿,更加疯狂地扑向这个新出现的威胁。
蒋瓛脚步不停,刀随身走。血契能量加持下,他的速度、力量、反应都远超平时,绣春刀仿佛活了过来,每一次挥砍都精准而致命,暗红刀光所过之处,肢体断裂,黑血横飞。他并不与怪物缠斗,而是游走在防线外围,如同最锋利的剃刀,将冲阵的怪物一层层削去。
但他能感觉到,每一次挥刀,每一次引导血契能量,那股冰冷都在加深对他身体的侵蚀,精神上的疲惫感也在快速累积。这力量,是用他的生命和灵魂作为燃料!
“兄弟们都撑住!有高人相助!” 小六子反应最快,精神大振,高声呼喝。残兵们见状,士气一振,防线重新稳固。
片刻之间,冲来的数十怪物竟被蒋瓛一人斩杀近半!剩下的怪物似乎感受到了威胁,发出不甘的嘶吼,开始缓缓后退,最终消失在镇子的黑暗中。
河床边,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怪物尸体和喘息不已的众人。
蒋瓛拄着刀,微微喘息,强行压下血契能量反噬带来的冰冷与眩晕感,暗红刀光缓缓敛去。他转过身,看向那一众惊疑不定、又带着感激与警惕的残兵。
目光最终落在被他们紧紧护在中间、昏迷不醒的玄玑子身上,以及他手中那块隐隐散发着微光的玉牌。
他知道,自己无法再隐藏了。
他缓缓抬起左手,没有亮出兵符或锦衣卫腰牌(那些可能在战斗中早已遗失),而是轻轻按在胸前——血契所在的位置。一股微弱的、带着血契特有冰冷波动的气息,被他刻意释放出来,遥遥指向玄玑子手中的玉牌。
然后,他看向那个似乎是小头目的年轻军士小六子,以及刚刚苏醒、挣扎着坐起的王把总,声音沙哑而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
“锦衣卫指挥使,蒋瓛。”
“告诉我,北疆……究竟发生了什么?玄玑子道长……又为何在此?”
话音落下,残兵们瞬间哗然,看向他的目光充满了难以置信、震惊、以及一丝在绝望中看到曙光的希冀。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众人复杂的表情。远处,被黑暗笼罩的镇子寂静无声,仿佛刚才的袭击从未发生。
但蒋瓛知道,更大的风暴,正在这死寂的荒野之外酝酿。而他与这些北疆残兵的相遇,或许正是那燎原薪火汇聚的……第一点星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