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墨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人群中心一个沉稳的身影上。季少勇,里正季老根的长孙,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却天生带着一份同龄人少有的踏实和稳重。
在村里时,他便常替祖父打理村务,处事公允,颇得人心,此刻站在那里,脊背挺直,面色恭谨中带着思索,与其他人的好奇兴奋略有不同。
“季少勇大哥,”季墨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特别对待的郑重,“里正阿公常道你处事稳当,心思细腻。眼下府里各处事务百废待兴,你就跟我大伯身边做个助手,学学工坊的日常管理。”
这番话落,不仅季少勇本人心头一震,连带他身旁的媳妇桂香也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的衣角。
跟在嫡亲大伯身边学管理?这不再是简单地在工坊里出力干活,这意味着踏入了季府核心运转的圈子!季少勇瞬间感到肩上沉甸甸的。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热血,上前一步,深深一揖,声音带着竭力抑制的激动和不容置疑的坚决:“谢大姑娘抬举!少勇定当尽心竭力,跟着大伯勤学苦练,绝不辜负您的信任!”
他的目光坚定,那句“哪里缺人手补哪里”的职责,已不仅仅是顶个缺,更成了他了解这座庞大宅邸运转脉络的入口。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和对未来的清晰预期,在他心底澎湃。媳妇淑芬的手也悄悄松开,眼中亮起了属于夫君的光彩。
“淑玲嫂子,”她的语气带着家常的亲切,“工坊这边几十口人的肚皮可是天大的事,往后这每日三餐,就麻烦您协助厨娘,专司工坊伙计们的伙食。”此时大勇的媳妇闻言,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
“哎!大姑娘您放心!保管让大伙儿吃得饱、吃得热乎、吃不出毛病来!” 她爽快地应承,声音洪亮透着自信。周围的乡亲们也善意地笑起来,深知淑玲的手艺确实靠得住。
“哦,对了,”季墨想起什么,补充道,“工坊活计有紧有松,闲暇时你们也别闲着。咱们有布艺店,到时候找叶老板,那边常有绣活、缝补、纺线之类的计件零活。若有空闲,想添些家用,可以去叶老板那里登记领取物料,做完了按规矩送还计件算钱,叶老板那边是公允人,按市价算的。
“工钱一事,诸位无需悬心。”她语气沉稳而有力,“自有你们各自的直管管事按月查验,按你们做活的数量、精细程度、守规情形核发工钱。季府从不拖欠。这几日以熟悉环境、上手操作为主,管事们会按日酌情付些铜板供大家零用。
待技艺娴熟,成为正式的成手伙计,”她略作停顿,看着许多新村民眼中亮起的期冀之光,“该给的正价工钱,一分都不会少你们的!”
这番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一阵小小的、压抑的骚动和喜悦的议论声。能按时按量拿到工钱,这是他们在村里都不敢想象的好待遇!有些人悄悄抹了把眼角。
季墨的目光再次投向众人,这一次带上了一抹更深远的期许:“府里深知,识字明理方是长久之计。每晚府里都有识字班,凡有心向学者,无论男女老幼,无论白日里做什么活计,每晚抽一个时辰,去上课。
初时只认些简单的常用字,学点日常算账的数目,不收束修。以后若有造诣,或再另作安排。”
“哗——”这一次,人群中的震动更大。识字!这对祖祖辈辈土里刨食的农人来说,无异于登天阶梯!
多少代人因为目不识丁被欺被骗?多少机会因为不解文书而失之交臂?年轻的汉子攥紧了拳,季墨此举,不仅给了众人一口安稳饭,更在他们脚下铺了一条向上延伸、有光亮的路。
喧嚣稍歇,工位既定,未来可期,眼下最实际的安身之所便被提上日程。季墨环视大家逐渐安定下来的面容,转入最后也是最紧要的一环——住处。
“住处的事,”她声音恢复了安排事务的清晰条理,“工坊和季府毗连之处,专门辟出了几间门房,既便利照应工坊,又沾着宅子的边界。”
“季少勇大哥,嫂子,”她目光落在沉稳的年轻人夫妇身上,“你们夫妇二人住其中一间最稳妥。既方便跟着大伯做事,夜间若工坊或府里有急务也好及时处理。”
少勇和桂香连忙应声,脸上都露出一丝安心的喜悦。能单独住门房,这份体面不言而喻,更意味着季墨对他们的倚重。
“大翠姑姑,”季墨转向方才扛起竹编组担子的刘大翠,“您以后随唐姑姑住在二进的西厢房里。”
这安排出乎刘大翠意料,住在宅子内院!纵然她爽利泼辣,此刻也有些局促:“哎哟,大姑娘!我一个粗手粗脚的婆子,咋好住进小姐太太们的院子,这……”
季墨微微一笑:“唐姑姑通情达理,也佩服姑姑您的能力。况且厢房安静,正好适合您安排图样、计算用料,住外面反而吵闹不便。就这么定了。”
刘大翠看着季墨坚持而柔和的目光,心中感动,那股子爽利劲儿又回来了:“成!大姑娘是真心待咱,那我也就不推辞了,谢过大姑娘!给府里添麻烦了!”她屈膝行了个不甚规整但充满敬意的礼。
安排完核心人物,季墨对余下众人道:“其余各位,工坊区已备好一排整齐的屋舍,条件虽比不上宅子里精致,但每间都够敞亮,两人同住正好。东西朝向,白日里有阳光透气。你们各自寻相熟的或管事安排好的同伴选定。选好了,立刻把行囊铺盖归置停当。”
她语气一转,带着不容马虎的叮咛,“有缺被褥、枕头、脸盆、灯油、板凳等日用必需品的,现在就去寻总管家唐叔说明,一一登记,即刻领取。记住,只此一次!三日内把缺的补齐,往后谁再遗失了、弄坏了、短少了,府里可不再补发!工钱里扣,或是自个儿想法子解决。”
她的目光变得格外严肃,扫过所有人:“这府里的规矩章程,与咱们乡下田间地头大大不同。
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主家面前如何回话行礼;客人面前如何回避称呼;宅院行走不可高声喧哗,不可窥探内院;器具物件要爱惜使用……桩桩件件,都有定制。稍后,自有各处的管事——李管事、刘管事、负责前厅的福伯等人——给大家细细讲解,一条一条都记在心里,务必认真听、认真学、牢牢记住!”
季墨的声音微沉,透着警示:“季府如今在府城立足,来往的绝不会只是乡邻旧识。
商贾掌柜、衙门胥吏乃至官家贵人,都有可能莅临。若是不懂规矩,冲撞了贵人,轻则责罚,重则连累整个季府!这可不是小事,是关乎大家饭碗和前程的性命攸关之事!切莫因小失大。”
这最后一番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原本为有了住处和活计而雀跃的心头上,却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警醒。
那些描金绘彩的廊柱和光洁的石阶,此刻在村民们眼中,不再仅仅是精美的摆设,更成了代表等级、秩序与潜在风险的象征。每个人心里都沉甸甸地记下了:在季府做工,除了出力,更要守礼。这份生计来之不易,须得靠双手挣,更要靠眼睛看、靠脑子记、靠小心维持。
夕阳的金辉温柔地洒满庭院,勾勒出众人逐渐散去、但步履方向明确的影子,有的奔向工坊认路、领工具,有的奔向管家处申领物品,有的则悄悄议论着晚上的识字课。
季墨站在东厅檐下的阴影里,望着这群逐渐在府城庞大体系中找到自己位置的新村民,她脸上沉静如水,但眼底深处,却漾开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那是千头万绪终于理顺后的疲惫,亦是宏伟图卷初具雏形时,悄然浮现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