馄饨摊的对面,支着个简陋的茶摊。季墨刚放下碗,就听那边一阵喧哗。原来是个莽撞的脚夫,卸货时没留神,撞翻了茶摊的条凳,连带着泼了旁边一位老丈半碗粗茶。老丈惊得跳起,衣襟湿了一片,登时就要发作。茶摊老板是个精瘦汉子,忙不迭地赔不是,又呵斥那慌乱的脚夫:“长着眼出气的!作死呢!”眼看就要闹将起来,旁边几个熟客赶紧劝解:“莫气莫气,老王头,蹭个油花儿,大吉大利!”那脚夫脸涨成了猪肝色,连连作揖,掏出几个铜板要塞给茶摊老板和老丈:“对不住,实在对不住,俺急着赶活儿,没留神……”老丈见他模样窘迫,手忙脚乱,裤脚还打着补丁,那一腔火气顿时泄了半截,接过铜板掂了掂,嘟囔了几句“走路带眼,后脑勺也得长一个”,哼了一声坐回阴影里去了。风波平息,茶摊又恢复了懒洋洋的调子。季墨收回目光,指尖在桌上轻轻敲了敲,“走吧。”她放下钱,带着同伴重新踏上尘土飞扬的官道。
这一日秋高气爽,烈日当空,官道边的树荫下,远远望见一支颇具规模的商队正在休整。车马排开,伙计们忙着饮骡喂马,人声与牲口的响鼻交织。季墨一行走近,立刻引起注意。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汉子迎了上来,笑容可掬,带着精明又不失礼数的打量:“几位客官辛苦,这大日头底下赶路不易啊。
看您几位也是行路人,不如歇歇脚?”他主动搭话,拱手道:“在下李骞,领着威州‘福泰昌’的伙计们,一路往南边去,沿路做点售卖兑换的营生,讨口饭吃。”
季墨微微颔首,目光掠过商队井然有序的车马和伙计们利落的动作,问道:“顺泰昌?看这阵仗,规模不小。李管事这是要往何处去做买卖?”
李骞脸上显出几分务实商人的神采:“实不相瞒,最终目的地是温州。我们东家在威州经营多年,有心开拓新路。听闻近来京城乃至几处要紧的州府,兴起了个‘商货联盟’的章程?”他压低了些声音,带着探询,“说是互通有无,行商便利,还能把各地特产卖上个好价?我们东家就琢磨着,温州那地界儿,有个的远亲,买卖也兴旺,若能探探路,看能不能把这‘联盟’的法子也引到威州去,这可是件长远的大好事!”
季墨与身旁的护卫长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温州?联盟?这不正是撞到枪口上了吗?眼前这位风尘仆仆却难掩一份清贵沉稳的女子,正是搅动几州风云、掀起这“商货联盟”波澜的源头!
季墨不动声色,仔细端详着李骞。此人说话条理清晰,眼神明亮坦荡,虽带商人圆润,但言谈间透着实诚,并无油滑狡狯之态。再看那些伙计,虽在歇息,手中活计不停,管事李骞说话时,都安静听着,秩序井然,显是规矩严明、可靠本分的商队。
她心中有了计较,唇角浮现一丝极淡的、带着了然的笑意,声音平和却清晰:“李管事好眼光。温州确是个好去处。这‘商货联盟’……”她故意顿了顿,见李骞立刻全神贯注地倾身过来,才继续道,“倒也巧了。京城总盟里,有几位管事的与我相熟。若贵东家确有诚意,欲在威州推行此法,我倒可代为引荐一二。”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
李骞猛地瞪大了眼睛,脸上那商人惯有的、保持得体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被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所取代。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因激动而拔高,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您……您说什么?!引荐……引荐京城总盟?!”他像是怕自己听错了,又紧紧追问一句:“敢问……敢问贵人尊姓大名?怎会……怎会有如此天大的缘分?!”
季墨只是浅浅一笑,并未直接回答:“举手之劳,为四方货殖通畅添一份力罢了。李管事只需确认贵东家意向即可。”
“意向?!天大的意向啊!!”李骞激动得几乎跳起来,他猛地一跺脚,哪里还顾得上仪态,转身便朝着车队里一个精悍的年轻人嘶声喊道:“刘三!刘三!快!用最快的马!立刻回威州!十万火急!回禀东家!”他冲过去,一把抓住那叫刘三的年轻人,语速快得像打机关炮:“就说是天大机缘!路上偶遇贵人,能为我们顺泰昌直通京城总盟核心!让东家务必、务必放下手头所有事,日夜兼程,亲自赶往京城商谈!你亲自把话递到!一个字不许错漏!快!快走!!”
那刘三显然也是亲信,听得核心要义,立刻明白了分量,二话不说,翻身上了一匹膘肥体壮的好马,一声脆鞭炸响,马儿撒开四蹄,如离弦之箭般卷起一路烟尘,绝尘向威州方向奔去。
接下来的路程,季墨一行便与这支威州“顺泰昌”商队结伴而行。李骞简直把季墨当成了活财神爷供着,鞍前马后,殷勤备至。商队里几个核心账房和护卫头领得了李骞的交代(虽然李骞并不知晓季墨就是联盟发起人,只认为这是京城的的贵女),更是对季墨一行人“马首是瞻”,唯恐有一点怠慢。路途中但凡休息,李骞必定亲自给季墨安排好最舒适的位置,亲自奉上刚煮好的热茶。
“贵人快请坐,这边树荫下凉爽。”
“贵人尝尝这水,是前面清泉打来的,甘甜!”
“贵人小心脚下,这路不平。”
这还不算,为了表达心中难以言表的感激,也为了向这位深不可测的贵人展示威州乃至沿途的风物,李骞更是精心安排了一场“特产展示”。
“贵人,您请上眼!”李骞从伙计手中接过一个精致的青花瓷罐,小心翼翼地打开,一股清甜中带着丝丝陈香的酸味溢出。“这是咱们威州后山的特产——陈年蜜渍梅子!颗颗精选,用老蜂糖和独门法子腌足了三年,生津止渴,消食解腻,久存不坏,行路必备的佳品啊!”他亲自用特制的银签子叉起一颗饱满油亮的梅子,恭敬地递到季墨面前的小碟里。
接着,一个小巧的木盒被捧上。李骞轻轻打开盒盖,里面是几个叠放着的巴掌大小的物件,在阳光下反射出温润柔和的光泽。“再看这个,威州金顶山下的漆器作坊出来的小玩意儿。用的是百年老漆树割的底漆,反复髹涂十几道,再描金嵌彩。”他拿起一个方盒,指尖在盒面上描绘着精致的花鸟纹路,“您看这雕工,这手感,不仅好看,更重要的是经久耐用,防潮防虫!咱们行商的人,装点小物件、印章、银票,最是稳妥。”
一个伙计又扛来一个沉甸甸的布袋,解开绳结,里面是码放整齐的、深褐中泛着红光的硬条。“这是风干的鹿肉条,用山里的野胡椒、野花椒、盐巴,揉搓入味,挂在老灶房烟熏火燎足足三个月!顶饿扛饥,咬一口,满嘴肉香,越嚼越有劲儿!走远路就靠它顶事!”李骞拿起一根,递给季墨的护卫,“壮士尝尝,看是否对胃口?”
伙计们轮番捧着各色货品,热情地讲述着它们的来历、工艺、用途,朴实的言语里带着浓浓的乡情和对自家好东西的自豪。青花梅罐的光泽,漆盒上温润的描金,鹿肉条散发的粗犷气息,还有那些粗糙厚重的土布、散发着奇异药香的草根、色彩斑斓的染织品……一件件物品,带着不同的质地、不同的气味,在季墨的指尖和鼻端流连。
她微笑着,应和着,指尖拂过一个装着细滑山蜂蜜的小陶罐,那琥珀色的蜜在罐中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折射着太阳的光晕,温润柔和。
就在这光影交错,各色土产带来的气息混合升腾的瞬间,季墨的目光穿透了眼前的热闹景象。李骞那指挥若定又带着几分讨好亢奋的背影,伙计们忙碌而充满朝气的脸庞,马匹喷着的响鼻,沉重的货车轮子压过路面的吱呀声……这一切,都与记忆深处那个同样热烈而充满希望的画面重叠交织。
她的脑海里,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未来的季家商队出发时的盛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