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心的日子,就像指间握不住的沙,流淌得飞快。楚晏生辰那副镇纸带来的隐秘悸动与温暖尚未完全散去,一股新的、却更令人不适的暗流,便开始在皇家学堂里悄然涌动。
源头,依旧是七皇子宇文赫。
只是这一次,他仿佛换了个人。昔日那种咄咄逼人、志在必得的张扬姿态收敛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意营造的温文尔雅、礼贤下士。
他不再于各种宴会上高调地围着我转,也不再明目张胆地往镇国公府送那些惹眼的礼物。他甚至没有再提起任何关于求娶的话头。
他的新“战场”,选在了皇家学堂。
不知何时起,七皇子成了皇家学堂的“常客”。他并非正式学子,却以“仰慕学堂学风,愿与诸位年轻才俊共研学问”为由,频繁出入。陛下似乎对此乐见其成,还特许他旁听某些课程,尤其是……男女合堂的经史策论与礼乐课。
于是,我便时常能在学堂里“偶遇”这位皇子殿下。
他不再用那种极具侵略性的目光锁定我,而是换上了一副温和有礼、甚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疏离的面孔。在合堂课上,他会就某个经史问题,引经据典,侃侃而谈,言辞间展现出不俗的学识与见解,引得不少夫子颔首,同窗侧目。他的发言总是条理清晰,姿态从容,仿佛真的只是一心向学。
然而,他的“学问”,却总能“恰好”与我所坐的位置产生某种关联。
比如,在讨论《史记》项羽本纪时,他会谈到项羽的刚愎与其失败的关系,然后话锋微妙一转,谈及“刚极易折”,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我们这边,语气带着惋惜:“有时,过刚猛的家族,若无一脉柔韧聪慧加以调和引导,只怕前路多艰,令人忧心。” 这话,听着像是在点评历史,可那“刚猛家族”、“柔韧聪慧”指的是谁,在场稍微知情的人,心中都跟明镜似的。
又比如,礼乐课上,他会与教授礼乐的先生探讨古琴音律,谈及“音由心生”,然后便会状似无意地提及:“听闻琉璃郡主琴艺精湛,一曲《清平调》曾在赏荷宴上令人印象深刻。只可惜郡主身子弱,不能常闻仙音,实乃憾事。” 他语气真诚,仿佛真的只是在惋惜听不到我的琴声,可那“身子弱”三个字,被他用这种温和的方式一再提起,就像一根柔软的细刺,不痛,却总膈应在那里。
他甚至开始“关心”我的学业。
一次下课间隙,他竟主动走到我与林晚晴面前,态度谦和地就刚才课上夫子讲解的一段《左传》向我“请教”。
“郡主见解独到,方才听郡主与林小姐低语,似乎对此段另有高见?不知本王可否有幸聆听?”他笑容温煦,语气诚恳得让人难以拒绝。
我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得不维持着恭谨与柔弱:“殿下谬赞,琉璃资质愚钝,只是与晚晴姐姐随意讨论,岂敢在殿下面前班门弄斧?”
他却不肯轻易放过,依旧温和地追问,问题一个接一个,看似探讨学问,实则步步紧逼,将我置于一个不得不回应、却又必须时刻谨记“藏拙”的尴尬境地。周围的同窗们看似各自忙碌,实则都竖着耳朵,关注着这边皇子与郡主的“学术交流”。
就在我应对得有些吃力,额角微微见汗时,一个清冷的声音插了进来:
“殿下所问《左传》此段,关键在于‘礼’与‘兵’之辩。昔年郑庄公……”
是楚晏。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中还拿着一卷书,自然而然地接过了七皇子的话头,将话题引向了更深入、也更安全的学术讨论领域。他引经据典,辨析精微,瞬间便将七皇子那带着试探意味的“请教”化解于无形。
七皇子看着楚晏,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温文笑容:“安王世子高见,受教了。”
楚晏微微颔首,目光转向我,语气平淡无波:“郡主脸色似乎不佳,可是累了?不如早些回舍休息。”
我如蒙大赦,连忙顺着他的话,对七皇子行了一礼,拉着林晚晴匆匆离开。
走出很远,我还能感觉到背后那道温煦却如影随形的目光。
“他这是……换了策略了。”林晚晴小声在我耳边说道,语气里带着担忧,“这般迂回,比之前更难应付。”
我点了点头,心头沉重。
七皇子这一手“迂回战术”,确实高明。他不再直接施加压力,而是选择融入我的生活圈子,用“学问”、“关心”做掩护,一点点地渗透,营造出一种他与我“志趣相投”、“关系匪浅”的假象。他利用身份的便利和话语的机锋,不断提醒着众人也提醒着我,我的“家世”、我的“体弱”,以及……他与我的“可能”。
这种软刀子割肉的方式,比明刀明枪更让人防不胜防。我既要维持伪装,又要小心应对他每一次看似无害的“偶遇”和“请教”,精神时刻紧绷。
而楚晏,则成了我在这片无形战场中最坚实的屏障。他总能在我被七皇子“缠住”时,适时出现,用他渊博的学识和冷静的言辞,巧妙地替我解围,将七皇子那包裹着糖衣的试探,一一挡回。
学堂的日子,因此蒙上了一层新的阴影。
七皇子像一条滑不留手的鱼,在学堂这潭看似平静的水里游弋,用他的“温文尔雅”和“迂回战术”,织成一张细密而黏腻的网。
我知道,这场无声的较量,远未结束。而我和楚晏,需要更加小心,才能在这张逐渐收拢的网中,寻到彼此的呼吸,守住我们想要守护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