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管事离去后,小院前厅陷入短暂的沉寂。那三盒价值连城的礼物依旧摆在桌上,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与挑衅。尔朱焕胸口剧烈起伏,盯着地上那摊信纸的灰烬,双目赤红,喘着粗气,仿佛一头被彻底激怒却无处发泄的困兽。沈砚那句平静的“我信你”在他耳边回荡,暖流与怒火交织,几乎要将他撕裂。
“直娘贼!太原王氏……好一个太原王氏!”他低吼着,声音沙哑,“竟用如此下作手段!若在草原,老子早带儿郎们踏平他家庄子!”
元明月轻叹一声,上前将那些礼盒盖上,语气清冷中带着凝重:“他们越是如此,越说明地宫之事戳中了他们的要害。这构陷信绝非临时起意,怕是早有准备,只等合适时机抛出。今日是警告,他日……或许就是捅向朝廷的利刃。”
沈砚走到窗边,望着院中那棵在晚风中摇曳的老槐树,目光深邃:“他们料定我们会因这封信产生嫌隙,至少也能让尔朱你自顾不暇。可惜,他们算错了。”他转过身,看向尔朱焕,“不过,此事也提醒我们,对方在朝堂、在军中,恐怕都有眼线,甚至能影响到对你部落动向的判断。”
尔朱焕闻言,像是被戳中了痛处,铁塔般的身躯微微一震,脸上的怒火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取代,那是一种混杂着愤怒、无奈与沉重的疲惫。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北疆风沙气息的叹息,重重地坐回椅子上,蒲扇般的大手覆盖住脸庞,肩头竟有些垮了下来。
“沈兄,明月姑娘,”他声音闷闷地从指缝间传出,“俺……俺可能真得回部落一趟了。”
沈砚与元明月对视一眼,并未感到太过意外。沈砚走到他身旁坐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等待。
尔朱焕放下手,脸上已没了平日的豪迈不羁,只剩下深深的疲惫与挣扎:“不瞒你们,族里……近来确实不太平。几个大长老接连来信,话里话外,都是压力。说我在平城厮混,结交……结交来历不明之人,罔顾部落利益。”他看了沈砚一眼,眼神愧疚,“还说我得罪了平城的贵人,会给部落引来灭顶之灾。”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他们逼我回去,与阿史那部联姻。阿史那部的首领,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他女儿……唉!说是联姻,其实就是吞并!只要我答应,部落就能得到阿史那部的草场和庇护,度过这个冬天。若我不答应……”他拳头猛地攥紧,骨节发白,“他们就要召开部落大会,罢黜我这少主之位,另立他人!而族中……支持联姻的长老,已占了大半。”
这才是他真正的困境。来自家族的背刺,远比外界的刀剑更让人心痛。一边是生他养他的部落,数千族人的生死存亡;一边是肝胆相照的兄弟,以及他所信奉的公道与正义。
“阿史那部……”元明月沉吟道,“我记得他们与柔然部往来甚密,而柔然近年屡犯边关,其军中似有‘星术士’踪迹。若尔朱部落与阿史那部联姻,恐怕……”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部落可能被卷入更大的阴谋,甚至站到北魏的对立面。
“俺知道!”尔朱焕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俺就是死,也不能让部落走上那条路!可……可若不联姻,今年白灾严重,草场凋零,储存的粮食根本不够过冬。朝廷的补给又被层层克扣,送到部落的十不存一!几千口人,等着吃饭啊!”这个铁打的汉子,说到最后,声音竟带上了一丝哽咽。他肩负的,是整个部落生存的重担。
沈砚沉默片刻,伸手拍了拍尔朱焕宽厚却微微颤抖的肩膀:“我信你,不仅信你不会通敌,更信你绝不会坐视部落陷入不义之路,或冻饿而亡。”他目光坚定,“此事,未必没有转圜余地。”
尔朱焕霍然看向他,眼中燃起一丝希望:“沈兄,你有办法?”
“当务之急,是解决部落的过冬粮草。”沈砚冷静分析,“朝廷补给线的问题,或可想办法疏通,但这需要时间。或许……可以从其他渠道先行筹措一批。”他想到了王五的市井网络,以及皇城司可能调动的一些资源,但这绝非易事。
“至于联姻,”沈砚眼神锐利起来,“这恐怕不仅仅是部落内部长老的意思,背后很可能有王氏,甚至‘影先生’势力的推波助澜。他们的目的,或许就是想借此将你调离平城,或者将尔朱部落绑上他们的战车。我们若能在此案中取得突破,找到他们勾结弥勒教、倒卖军械的铁证,或许就能反过来制衡他们,迫使阿史那部,乃至你部落中的某些人收敛。”
尔朱焕眼中光芒闪烁,沈砚的分析像是一道光照进了他混乱的思绪。但他脸上的挣扎并未完全消退:“可是……族中催得急,恐怕不会给我太多时间。最多……最多十日,若我再不回去,他们就要……”
就在这时,院门外再次传来老赵急促的声音:“尔朱将军!将军!部落……部落来人了!是兀术长老的亲随,就在门外,说是有十万火急之事,必须立刻见您!”
尔朱焕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无比。兀术长老,正是族中力主联姻、也是对他留在平城最为不满的实权派之一。此时派亲随前来,绝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沈砚与元明月面色也凝重起来。对方步步紧逼,丝毫不给喘息之机。
尔朱焕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翻腾,对沈砚沉声道:“沈兄,俺先去见见。无论如何,俺尔朱焕绝不会做对不起兄弟、对不起朝廷之事!”他目光决绝,仿佛已下定了某种决心。
看着尔朱焕大步离去的背影,沈砚眉头微蹙。元明月轻声道:“尔朱将军重情重义,部落是他的根。此番抉择,对他而言,无异于刮骨剜心。”
沈砚点头,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沉而坚定:“正因如此,我们更不能让他独自承担。这平城的风雨,须得替他扛下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