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驱散了平城秋夜的寒意,却驱不散修善坊小院书房内凝重的氛围。铜匣昨夜投射的星图景象,如同烙印般深刻在沈砚与元明月的脑海中,那龙脉被黑气侵蚀、与迁都之期重叠的惊悚预示,让任何迟疑都显得奢侈。
桌上,尔朱焕的狼头令牌与元明月的凤鸣佩并排放置。令牌粗犷冰冷,带着北疆风雪的肃杀与苍狼的孤傲;玉佩温润流光,蕴含着宫廷的底蕴与凤凰的高洁。两件信物,象征着截然不同的力量与情谊,此刻却为了同一个目标汇聚于此。
沈砚的目光扫过这两件信物,最终落在摊开的北魏舆图上。他并未立刻看向洛阳,而是先阖上双目,将洞玄之眼的感知如轻纱般铺向图中山河。这并非针对具体人事的洞察,而是尝试捕捉舆图所象征的、更为宏大缥缈的“地气”与“国运”趋向。仅仅数息,他便感到一种不同于往常的、仿佛以渺小神魂丈量无垠天地的沉重负荷,眉心传来隐约的胀痛——这是能力尝试向更高层次“国运观测”延伸时,灵台发出的明确警讯。他睁开眼,手指精准地沿着黄河的走势,最终重重地点在洛阳的位置。
铜匣示警,残信佐证,北疆异动,迁都在即…所有的线索,都已不容回避地指向洛阳。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影先生’及其党羽,无论是在平城兴风作浪,还是在北疆扶持阿史那部,其最终目标,必然是利用迁都之机,彻底动摇乃至窃取大魏国运。洛阳龙脉,已是最后的战场。
元明月立于窗边,晨光勾勒出她清丽的侧影,眼神坚定:不错。平城之事,虽暂告段落,但宇文玥与‘影先生’根基未损,不过是暂避锋芒。他们绝不会放弃在迁都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发难。我们必须抢在他们之前,抵达洛阳,查明龙脉被侵蚀的具体情况,设法加固,并找出隐藏在神都的幕后黑手。
她走到桌边,指尖并未随意点下,而是悬于舆图之上,循着记忆中的星图脉络,以某种独特的韵律虚划过几个方位,最终才精准落点:“邙山、伊阙、龙门…还有这里,洛水与伊水交汇的河洲。”她的指尖在几个点上轻轻叩击,“这几处皆是天然地气汇聚之眼,亦是历代人工设陵、建寺,汇聚信仰与王气的‘锚点’,气机交织缠绕,复杂无比,正因如此……”她抬眼看向沈砚,“一旦被侵蚀逆转,其反噬与破坏力也将呈倍增长,足以在迁都气运交接最脆弱的时刻,撼动山河根本。‘影先生’选择这些地方下手,不仅是为了侵蚀龙脉,恐怕还有更深层的、亵渎与篡改的意图。
沈砚颔首,目光与元明月交汇,在那双清亮的眸子里看到了与自己毫无二致的决断与了然。他眼中锐芒一闪,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所以,我们此去,明面上,需有一张既能护身、又能让暗中窥视者暂且按兵不动的‘通行文书’。”
“便以‘奉旨勘察洛阳龙脉,为迁都大业先行铺路’为由,如何?”元明月沉吟片刻,条理分明地分析道,“你‘九品籍圣’之名,天下皆知有洞察之能;佛诞日救驾,更证实你于护持国运气脉上有独到之功。以此为由上奏,情理俱在。陛下……”她略微停顿,声音更稳,“陛下即便心存忌惮,此刻也更担忧迁都生变、龙脉有失。他非但不会明面阻挠,反而会顺势下旨,将你置于明处,既是用你之能去解决麻烦,也是将你置于洛阳那潭浑水的中心,便于观望与制衡。而这,恰可为我们挡去许多来自其他方向的暗箭,争得几分光明正大行事的时间。”
“此计甚妥。”沈砚眼中闪过赞许,随即化为更深沉的凝重,“既可光明正大入洛,调动部分资源,又能让对手误判我们仍困于朝堂规则的棋枰之内。”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元明月沉静的面容上,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一丝罕见的柔缓与郑重,“只是,明月,此去不同平城。洛阳是漩涡之心,敌暗我明,步步杀机。你与我同行,便再无退避之余地,恐将卷入比佛诞日更凶险十倍的境地。我……”
元明月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迎着沈砚的目光,向前轻轻迈了半步,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她唇角微扬,那笑容并非单纯的淡然或无畏,而是一种清澈见底的明澈与坚定:“沈砚,你忘了么?在平城,非是你将我拖入漩涡,而是我选择了与你并肩而立。”她的声音柔和却有着千钧之力,“自我踏出宫门那刻起,寻觅的便不只是安身立命之所,更是践行心中所信之道的路途。与你同行洛阳,是并肩,是共赴,是我元明月自己的抉择。”她轻轻拿起案上的凤鸣佩,指尖抚过温润的玉身,“母亲留下的,不仅是庇护的力量,更是一种责任。以此身份,或许能为你撬动一些僵局。这洛阳的棋,让我与你一同来下。”
计议已定,两人不再犹豫。沈砚当即铺纸研墨,亲自起草奏章。他文笔洗练,言辞恳切而又不失锋芒,既点明了星象异动与龙脉隐患关乎国本,又强调了自己身为职责所在,愿为陛下分忧,先行前往洛阳勘察,为迁都大业奠定基石。奏章中,他并未提及铜匣与影先生,只以星象示警和自身洞察为由,避免过早打草惊蛇。
奏章由元明月通过宫中尚存的可信渠道,以加急方式直送御前。
等待批复的时间并未太久。翌日午后,一名身着普通宦官服饰、眼神却异常清亮的内侍悄然来到修善坊小院,带来了皇帝的口谕。
陛下有口谕:沈卿忠心可嘉,所请准奏。特命沈砚为‘龙脉勘察使’,赐符节,可便宜行事,沿途州县需予配合。望卿不负朕望,务必确保洛阳龙脉安稳,为迁都扫清障碍。内侍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说完,将一枚雕刻着蟠龙纹样的铜质符节交给沈砚,便躬身离去,未有片刻停留。
沈砚握着那枚尚带着宫廷阴凉气息的蟠龙符节,入手微沉。在他洞玄之眼的微光下,那雕刻的蟠龙不仅张牙舞爪,更隐隐缠绕着一缕极淡的、属于皇帝本人的孤高而猜忌的龙气,如同无形的枷锁。他心中雪亮,这“便宜行事”是饵,也是链。与此同时,他另一只手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怀中那枚粗砺的苍狼令,一股截然不同的、来自北疆风雪与兄弟热血的磅礴气韵隐隐传来,两相对照,令他心神愈发沉静清明。
看来,陛下虽然忌惮,但更不愿看到迁都出现任何差池。元明月轻声道,这符节,便是我们明面上的护身符,也是催命符。用得好,可挡明枪;用不好,易招暗箭。
沈砚将符节收起,神色平静:无妨。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早有准备。他转向元明月,我们需要尽快动身。王五。
一直候在门外的王五应声而入,如今他气度沉稳了许多,眼神中透着干练:大人,有何吩咐?
沈砚看向王五,目光如炬:“王五,你挑选三名最机警、口风最紧的兄弟,携带足量金帛,即日先行出发,务必在我们抵达前潜入洛阳。”他语速平稳,指令清晰,“化整为零,隐匿行迹。你的首要任务,是利用一切市井渠道,摸清洛阳明暗势力的分布,尤其是掌控漕运、土木的家族,以及香火鼎盛或突然有异动的佛寺道观。其次,在靠近皇城或伊水、洛水沿岸的关键区域,寻一处不起眼、但进退皆宜的宅院,作为我们的暗桩。‘张记铁匠铺’的线,务必接上。”
明白!王五抱拳,小的定不辱命!他顿了顿,又道,大人,那‘张记铁匠铺’的联络方式,雷指挥使已告知小的,到了洛阳,小的会设法接上头。
沈砚点头,又对元明月道:联络你在洛阳的暗线,告知我们即将抵达的消息,让他们暗中准备,但暂时不要轻举妄动,一切待我们到了之后,再行安排。
元明月应下,我会让他们留意邙山、伊阙、龙门等处的异常动静,以及…是否有身份不明的‘星术士’或宇文家相关人等的踪迹。
一切安排就绪,已是黄昏。夕阳的余晖将小院染成一片暖金色,却掩不住那份离别的萧瑟与前路的未卜。
沈砚与元明月站在院中,最后环顾这个他们并肩作战、度过无数风波的地方。
平城…沈砚轻叹一声,目光掠过那棵老槐树,掠过熟悉的青石板,此间事了,却非终结。
元明月站在他身侧,裙裾在晚风中微微拂动:于此地,我们相识、相知、并肩破局。于此地,我们看清了敌人,也找到了盟友。平城之于我们,并非终点,而是起点。
沈砚收回目光,眼中最后一丝留恋在晚风中淬炼为无坚不摧的决意。他伸出手,将尔朱焕那枚粗犷冰凉的苍狼令,与元明月那枚温润流光的风鸣佩,并排置于掌心。洞玄之眼悄然映照,只见狼令上蒸腾着北疆的烽火气运与沉甸甸的兄弟托付,凤佩上流转着宫廷的智慧华光与无言的相伴誓约,两股气息虽迥异,却在他掌心奇异地交织共鸣。他缓缓收拢五指,将这份重量与温暖牢牢握住。
“星图锁链,困不住腾龙之志;漫天星斗,亦压不垮向道之心。”他沉声道,声音不高,却仿佛撞响了暮色中的第一记战鼓,“此去洛阳,便以这狼锋凤鸣为号,为兄弟,为苍生,也为心中不灭之道——”他霍然转身,目光如劈开暮霭的利剑,“与那操弄命运的所谓‘天意’,争上一争!”
元明月没有言语,只是悄然将手覆在他紧握信物的手背上,片刻温热,已是千言万语。眸光流转,映照着天边最后一抹霞光,坚定而温柔。眸光流转,映照着天边最后一抹霞光,坚定而温柔。
决意已定,只待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