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篷马车碌碌行驶在通往洛阳的官道上,木质车轮碾过夯土路面,发出富有节奏的声响。秋日阳光透过薄云,洒在道路两旁已现枯黄的草地上。远处,平城的轮廓早已消失在地平线下,取而代之的是连绵的丘陵与开阔的田野。这条连接两京的驿道显得格外繁忙,不时有商队、驿骑与他们擦肩而过,扬起淡淡的尘土。
沈砚靠坐在车厢一侧,双眸微阖,看似闭目养神,实则正以一种全新而更具消耗的方式感知着世界。洞玄之眼处于一种持续“浸染”的状态,不再如往昔那般主动扫描,而是被动地将周遭广阔范围内的气运流转、能量脉动乃至万物隐约的“意”映照心湖。这种状态下感知更自然宏大,但对心神的负担亦如细水长流,令他眉宇间始终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灵性疲惫。
他能感受到道旁村庄升起的袅袅炊烟中蕴含的生活气息,田间农夫弯腰收割时散发的辛劳意志,甚至过往商旅车马里携带的四方风物特有的韵味。这一切交织成一幅远比平城朝堂更为广阔而真实的众生画卷。
前面就是偃师地界了。元明月的声音轻柔响起。她坐在对面,手中虽捧着一卷关于洛阳地理志的帛书,目光却更多地落在沈砚微蹙的眉心和略显苍白的脸色上,眸底藏着隐忧。“相传这里是帝喾所都,商汤也曾在此建城。民风淳朴而悍勇,前朝时多出劲卒。”她说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卷边缘,“你……感知这般宏大天地气韵,极耗心神。洛阳在即,需留有余力应对变局。”
沈砚微微颔首。在他的感知中,这片土地上空流转的气运确实带着一种沉淀的厚重感,宛如历经沧桑的老兵,虽不言不语,骨子里却透着不容折服的刚烈。这与平城那种处处充满权谋算计、机巧百出的氛围截然不同。
旅途看似平静,但两人心知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安宁。沈砚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敲击,脑海中反复推演着抵达洛阳后可能面临的种种局面。龙脉勘察使的身份固然是一层保护色,但也将他们完全置于明处,成为各方势力瞩目的焦点。而行囊中那柄宇文玥所赠的短剑,其微凉的触感与那股奇异的共鸣,始终在他心头萦绕不去。
还在想那柄剑?元明月放下帛书,清亮的眸光落在他脸上。
沈砚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宇文玥此人,心思深沉如渊,难以测度。这赠剑之举,绝非一时兴起。二字,是提醒,是工具,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束缚?
或许兼而有之。元明月沉吟道,指尖轻轻摩挲着帛书的边缘,他既视你为棋局对手,自然不希望你过早出局,但更期待你这枚棋子能按他预设的路径行走。此剑号称能斩虚邪,或许意味着他预料到我们在洛阳必将遭遇类似佛诞日那般的幻术或邪阵。赠剑,既是助你破局,也是将你推向与影先生更直接冲突的前沿。
借刀杀人,或是驱虎吞狼。沈砚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他倒是打得好算盘。顿了顿,他的目光变得坚定,不过,力量本身并无善恶,关键在于执剑之人如何运用。此剑若真能助我们勘破迷雾,直指龙脉病灶,用之何妨?
元明月赞同地点头:正是此理。关键在于我们需保持本心清明,不为外物所惑,亦不因赠予者之意图而自缚手脚。
谈话间,马车速度稍稍放缓。前方是一处较为繁忙的岔路口,数条支路在此交汇,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集市地带。酒旗在秋风中招展,简陋的茶寮里坐着歇脚的行人,贩夫走卒的吆喝声与车马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市井特有的鲜活气息。
车夫在外低声道:先生,姑娘,前面人多车杂,需得缓行一段。
沈砚应了一声,目光随意扫过窗外。然而就在这一瞥之间,他的眼神骤然凝住。即便洞玄之眼处于半启的“浸染”状态,那份对异常与恶意的敏锐,仍让他瞬间捕捉到了一丝冰冷、精确、与周遭鲜活生机格格不入的“不协律动”。这一瞬间的警兆与聚焦,如同针尖刺破平静水面,在他本已疲惫的识海中激起一阵尖锐的刺痛,令他太阳穴猛地一跳。
在路口一侧相对宽敞的空地上,停着一支规模不小的车队。约莫十余辆大车,俱是满载,以厚实的麻布覆盖捆扎得结实实,从形制上看是标准的商队配置。护卫人数约有三四十人,分散在车队四周,看似随意地休息,或蹲或站,饮水进食。
但沈砚看得分明——这些护卫的举止姿态,透着一股寻常商队护卫绝难拥有的纪律性与警觉性。他们的目光扫视周围时,锐利如鹰,带着一种经年累月训练出的审视意味;彼此之间的站位也隐隐形成相互呼应、可攻可守的小型阵势。更关键的是,他们周身缭绕的气运,并非商贾的求财之念,而是一种混合体:底层是经年沙场淬炼出的铁血煞气,表层却被一层极其稀薄、却异常冰冷的“秩序感”所覆盖。这种冰冷感并非自然生成,反而让沈砚联想到了“星辰之力”那种精确、非人的特质,只是更加隐晦,仿佛经过了某种训练或仪式的规训,将悍勇与纪律、煞气与冰冷完美地糅合在一起。
这绝非普通商队!
几乎在沈砚发现异常的同时,那商队中,一名看似头领的中年汉子,也似有所觉,目光如冷电般射来。那汉子约莫四十上下,面容普通,但一双眼睛却锐利得惊人,瞳孔深处不见寻常武人的精光,反而有种金属般的冰冷与漠然。他的目光扫过车厢,尤其是在沈砚所在方位略有停顿,并非简单的审视,更像是一种精准的“标记”,让沈砚皮肤上莫名掠过一丝被无形刻度丈量过的寒意。尽管沈砚已迅速收敛了洞玄之眼的气息,但那瞬间的感知交错,似乎仍引起了对方的警惕。
头领汉子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对着身旁一名副手模样的人低声耳语了几句。那副手立刻点头,目光隐晦地扫过沈砚的马车,随即快步走向车队后方,对几名护卫做了几个简洁的手势。
那几名护卫立刻停止了休息,看似随意地活动筋骨、整理装备,实则几乎在同一刹那,以分毫不差的节奏悄然挪动了半步或调整了身姿角度。瞬息之间,一个看似松散、实则封死了马车多数规避路线的半包围阵势已然成形。他们的动作流畅得近乎机械,彼此间的配合毫无烟火气,若非沈砚灵觉超凡且早有戒备,几乎难以察觉这静默而精准的战术调整。
我们被注意到了。沈砚声音压得极低,对元明月道。他的右手已悄然按在了行囊中的短剑上,剑柄传来的微凉触感让他心神保持清明。
元明月神色不变,只是将手中的帛书轻轻合上,素手看似随意地拂过身旁的琴囊:是何来路?是冲我们来的?
“不像冲我们来,但绝非善类。”沈砚微微摇头,声音压得更低,目光锐利如刀,“他们本就处于高度戒备的临战状态,我们的经过,只是触发了一次标准的警戒反应。看其气运根底,确是久经沙场的军中精锐无疑,但……”他顿了顿,眉峰锁紧,“覆盖在煞气之上的那股冰冷秩序感,绝非普通军纪所能养成,倒像是……被某种更高层、更非人的力量体系规训过的产物。”
军中精锐伪装商队...元明月眸色一沉,声音也压低了几分,在此通往洛阳的要道之上,如此兴师动众,所图必然非小。是押送什么见不得光的特殊物资,还是...另有所谋?
就在两人低语间,那商队头领似乎判断这辆马车并无立即的威胁,抬手做了一个不易察觉的手势。那些护卫又悄然恢复了“松懈”状态,但沈砚的灵觉清晰地捕捉到,至少有两道冰冷、恒定、如同经过精密校准的视线,依旧牢牢附着在马车上,并非毒蛇般的杀意锁定,而是一种更令人不安的、仿佛将马车纳入某个运行轨迹中持续观测的“标记”。
车夫,保持正常速度,继续前行。沈砚沉声吩咐,语气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车夫应了一声,轻轻挥动鞭子,马车保持着原有的速度,平稳地驶过了这个喧闹的岔路口,将那支神秘的逐渐抛在后方。
直到马车驶出数里,重新行驶在相对空旷的官道上,那被隐隐锁定的感觉才彻底消失。
直到马车驶出数里,那两道如影随形的“标记”视线才彻底消失。沈砚长长舒了一口气,回望来路,目光凝重。他转向元明月,将方才感知到的异常——混合的煞气与冰冷秩序、机械般的精准协作、以及那令人联想到星辰体系的非人感——低声描述了一遍。“……这绝非寻常势力能培育出的队伍。”他最后总结道,语气沉重,“旅途方才伊始,便撞见如此蹊跷的存在,可见通往洛阳的这盘棋,落子之人不仅多、早,其掌控的力量层级与诡异程度,恐怕也远超我们在平城的见闻。”
元明月静静听完,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拂,一缕清越中正、仿佛能涤荡心神阴霾的泛音在车厢内柔柔荡开,悄然安抚着沈砚紧绷的神经。她抬眼看他,眸光清澈而坚定:“既然棋局已开,敌手亮出如此诡异的棋子,恰恰说明我们奔赴洛阳、直指龙脉核心的方向没错。”她顿了顿,语气放缓,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关切,“但正如你所说,对方层次莫测。往后路途,你的洞玄之眼虽利,却不可再如今日这般长时间‘浸染’消耗。探查之责,我与你共担。我的琴音与所学,或许能为你分担些许灵觉负荷,或提前预警。我们……要更谨慎地并肩而行。”
马车继续向东行驶,将方才的插曲甩在身后,但一丝凝重的气氛,已悄然在车厢内弥漫开来。官道依旧向前延伸,而前方的路途,似乎也因此蒙上了一层难以看透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