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风,懒洋洋地拂过顾沛家的小院。空气里浮动着干燥的微尘气息,更浓的,是竹篾特有的清冽味道。顾沛坐在檐廊下的小竹凳上,弓着背,全神贯注。篾刀轻旋,动作熟稔如同呼吸。一根粗糙的毛竹在他手下化作数十上百根薄如蝉翼、韧如弓弦的纤细篾丝。阳光斜斜穿过檐角那把褪色的油纸伞,在篾丝上跳跃。
顾安蹲在一旁,小小的身体努力前倾,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紧紧追随着父亲顾沛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他看起来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六年级学生,稚气未脱的脸上带着专注(或者说,是伪装出来的专注)。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具小小的躯壳里,装着一个经历过信息爆炸时代、看尽世事变迁的中年灵魂。重生回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小院,回到父亲正值壮年、老弟顾峰还是个莽撞初中生的岁月,他看父亲编竹器,感受截然不同。前世只觉得父亲手艺好,是糊口的本事;今生再看,那双手指关节粗大变形、布满老茧的手,每一次引刀、分篾、编织,都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韵律感和生命力,真正的匠心!可这匠心,在即将到来的时代浪潮前,脆弱得如同那纤细的篾丝……
“盘口要收得紧,花边得顺着篾丝的性子走,强拗它,就断了魂。”顾沛停下篾刀,声音带着竹篾刮磨般的沙哑。他拿起一个半成品的双层食盒盖,指着边缘一处精巧的编织,“看见没?这儿,心活了,手才巧。”
顾安心里一颤。这话前世父亲也常说,那时懵懂。如今听来,却如醍醐灌顶——“心活了,手才巧”,这不就是专注与热爱吗?他努力模仿着父亲的动作,笨拙地拿起一根篾丝。这具稚嫩身体的手指远不如前世灵活,力道也控制不好,篾丝在他手里像不听话的游鱼。他故意让脸上露出沮丧的表情,嘟囔道:“爹,这篾丝忒细巧,我这两根指头像棒槌,使不上劲道。” 心里却在呐喊:爹啊,您这手艺,比什么都珍贵!可光有手艺不够啊,村子需要活路!老弟……顾峰那小子,这次能不能成?
“急啥?”顾沛眼皮都没抬,动作流畅如溪流,“你爷爷那会儿教我的时候,我手上扎的血窟窿,都能养鱼了。手上的活儿,磨出来的。”语气笃定,如同亘古不变的真理。
顾安低下头,假装继续跟篾丝较劲,心里却想着老弟顾峰。这小子放暑假前就在电话里神神秘秘念叨着要给村里带个“大惊喜”,还拍胸脯保证“绝对有用”。结合前世模糊的记忆和顾峰那跳脱的性子……顾安的心猛地一跳:太阳能!对,只能是这个!前世顾峰提过一嘴,但被爹骂回去了,后来不了了之。这次……成了吗?他眼角的余光扫过院外那条崭新平整的水泥路——这是前世没有的,是村长顾有田和村支书顾大海跑下来的,是个好兆头。但路通了,电呢?没有稳定的电,村子还是死水一潭,父亲的手艺再好,也难逃边缘化。他把希望暗暗压在了那个还在路上的老弟身上。
院外,几个村妇坐在门槛上剥豆子的闲话声隐约传来。
“……路修得是真好啊!……”
“……大海书记和有田村长这事儿办得地道!……”
“……路是好了,可电还是老样子吧?听说上回李婶家的冰柜又跳闸了?这夏天的肉可愁人……”
顾安的心揪紧了。看,问题就在眼前!前世这场暴雨之后不久,李婶家因为停电,冰柜里过年的腊肉臭了大半。他必须想办法改变!可他现在只是个“孩子”,只能寄希望于老弟顾峰能带来转机。
就在这时,一阵由远及近的喧嚣打破了宁静。一辆沾满风尘的三轮摩托停在院外。
“爹!哥!我回来啦!” 顾峰响亮又带着点变声期沙哑的喊声响起,随即一个晒得微黑、穿着初中校服的身影敏捷地跳下车。
顾安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爆发出远超年龄的惊喜和期待!老弟!他终于回来了!顾安的目光迅速扫过三轮车斗——几个方方正正的硬纸板箱!还有几块边缘包裹着银色金属框的黑色板子!就是它!太阳能板!顾安的心脏砰砰直跳,一个模糊的念头在重生者的脑海中清晰起来——机会来了!
顾峰兴奋地招呼帮忙卸货,动作麻利,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活力。他把一块太阳能板小心地靠在墙边,那黑色的面板在阳光下泛着深沉的光泽。
“峰子,这黑乎乎的板子……是啥玩意儿?怪沉的。” 顾沛终于抬起头,皱着眉问,语气带着惯常对新事物的审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
顾峰拍了拍那块太阳能板,声音带着自豪和急切:“爹!这可是高科技!太阳能板!能把太阳光直接变成电!不用交电费的那种!你看咱村子这山头,太阳多好啊,光照时间长,风也不小,正适合搞这个!咱这儿没大河,水电站搞不了,可老天爷赏的阳光和风,就是现成的金山银山!不要白不要!” 他边说边看向顾安,眼神亮晶晶的,带着寻求认同的意味:“哥,你说对吧?这玩意儿厉害吧?”
顾安压下心中的激动,努力扮演一个好奇又有点迷茫的学生模样,他凑近看那块太阳能板,伸手小心地摸了摸冰凉的表面,配合地发出疑问:“太……阳……能?太阳光……还能变成电?这咋变的?跟咱点灯拉线那电……一样?”他故意扭头看看屋檐下垂挂着的旧电线,又看看太阳能板,“这东西……真能顶用?” 他最后一句问话特意加重了语气,目光灼灼地看向老弟顾峰,既是表演给父亲看,也是在给老弟递话——拿出你的本事来!
顾峰接收到兄长的“鼓励”,更来劲了,拍着胸脯:“当然顶用!稳定性好着呢!哥,你看说明书……” 他急切地想去翻箱子里的说明书。
顾沛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垂下眼皮,捻起一根细软的篾丝继续编织。那份沉静,是对儿子带来的“新玩意儿”无声的拒绝。顾安的心沉了下去,暗自替老弟捏了把汗。
顾有田和顾大海的到来,让气氛更加紧张。顾峰急切地向两位村领导阐述着太阳能的优势,特别是对父亲手艺的帮助(“晚上也能编得更精细!”)。顾大海务实的问题(顶不顶事、抗不抗造)和顾有田试图劝解顾沛的话语,都让顾安屏息凝神。
“老沛啊,孩子一片心,替你着想呢。要是晚上有亮堂堂的电灯照着,你手底下的活儿是不是更出彩?眼睛也少遭点罪。”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顾沛身上。
顾沛抬起头,目光沉静地投向远山。“光亮……编篾子几十年,日头够亮,月亮也够清。祖上传下的手艺,靠的是手上的分寸,眼里的准头,心里的静气。”他顿了顿,篾刀寒光一闪,仿佛斩断某种无形的纠缠,“沾了电光,那味儿……就变了。”
这话像冰水浇在顾安心头。他担忧地看向老弟顾峰。顾峰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变成了难以置信的委屈和受伤,少年人的倔强让他梗着脖子,眼圈有点红:“爹!这怎么就变味了!有了电,您手艺能更好……”
就在这时!狂风毫无征兆地卷起尘土,天色骤然阴沉如墨!巨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落下来,瞬间变成瓢泼之势!整个世界被狂暴的风雨和彻底的黑暗吞噬!
“啪!”灯泡熄灭的声音如同宣告。
“真跳闸了!”黑暗中不知谁懊恼地喊。
顾安被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和嘈杂惊得缩了一下,但重生者的灵魂让他比周围的大人都更快地冷静下来。黑暗中,他小小的身体绷紧,感官放到最大。他听到了顾大海指挥搬挪太阳能板的急切(“快!把峰子那板子挪到避雨地方!别淋坏了!”),听到了老弟顾峰在黑暗中摸索、撞到东西的闷哼和焦急的低咒,听到了父亲的篾刀在黑暗中停滞的微响,更听到了自己心脏因紧张和一丝隐秘期待而加速的跳动。
老弟的声音在风雨中带着点慌乱:“哥!我放角落那应急灯呢?我记得放这箱子上……” 顾峰在黑暗中焦急地摸索着。
顾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那盏灯在哪!就在那旧木箱后面一点点!他凭着记忆和微弱的方位感,轻轻拽了一下身边老弟湿漉漉的衣角,用一种混合了惊慌和发现的童音低喊道:“峰子!那……那里!好像有光!”
几乎同时——
一点微光,在昏黑的檐廊角落,旧木箱的边缘悄然亮起!
顾安是第一个真正“看”到并理解这光芒意义的人。他的眼睛猛地瞪圆了,远超年龄的震惊和狂喜在他稚嫩的脸上交织。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找到了!就是它!这稳定、柔和、在风雨中独自亮起的光!这是最有力的证明!老弟顾峰带来的灯!
顾峰顺着兄长指点的方向摸索过去,惊喜地叫出声:“在这儿!太阳能灯!”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盏便携式太阳能应急灯捧了起来。它在风雨飘摇中,稳定地散发着暖白色的光晕,照亮一小片天地,也照亮了散落在地的几根细软篾丝。
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顾峰捧着灯,激动地看着父亲。顾有田和顾大海眼中满是惊奇。村民们屏住了呼吸。
顾安的心跳得飞快,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父亲顾沛身上。他看到父亲握着篾刀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微震颤了一下!他看到父亲的目光第一次带着深沉的探寻,投向老弟顾峰手中那盏灯,投向灯下自己赖以生存的篾丝——在那样柔和的光线下,篾丝边缘清晰,纹理分明,天然质感丝毫未损!父亲眼中那份磐石般的固执,似乎被这无声的、由小儿子带来的光明,撬开了一道难以察觉的缝隙!
顾沛缓缓抬起头,目光带着前所未有的审视,看向几步之外捧着灯的老二顾峰。顾峰的目光也正直直地回望着父亲,眼神里充满了无声的呐喊和证明自己的渴望。少年人的身板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挺直。
顾安紧张得手心全是汗。父亲……您看到了吗?这光,它不吵,不燥,是老弟诚心带回来为您的手艺亮着的!他几乎要用意念将这句话传递过去。
雨声淅沥,风声呜咽。檐廊下,唯有那盏小小的灯,以及灯下顾沛眼中映出的那抹微光,在无声地对峙。顾峰捧着灯的手臂微微有些发抖,不知是用力还是紧张。
顾有田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峰子,这东西……真行!” 语气充满了肯定。顾大海也郑重地点头:“稳当!靠自己就能亮!”
顾峰眼眶一热,捧着灯的手更稳了。顾安的心跳得更快了,他紧盯着父亲。
顾沛沉默地盯着自己布满老茧的双手看了许久。那双手,在黑暗中仿佛承载着祖辈在油灯昏黄跳跃的光晕下耗尽眼力的沉重过往。顾安似乎能感受到父亲内心那无声的挣扎和回溯。终于,顾沛动了。
他极其仔细地挑拣出几根最珍贵的细薄篾丝。然后,那只握了几十年篾刀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小心地伸向了顾峰手中的灯盏。顾峰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将灯递得更近些。顾沛没有接灯,他的指尖在距离灯壳上方几寸的地方顿了顿,像是在感受那无形的光热,又像是在进行最后的确认。接着,他示意顾峰将灯轻轻放在自己面前半臂远的泥土地上,嵌入了那片被微光温柔笼罩的中心区域。
顾安的心,在这一刻几乎要跳出胸腔!父亲默许了!他接纳了这光!接纳了老弟的心意!
顾沛重新拿起篾丝,垂下眼帘,将全部的注意力,所有的感官,都汇聚到了指间的篾丝和膝前那片由小儿子带来的光明里。
指尖轻捻,篾丝微弯。极其轻微的“簌簌”声响起。那几根柔韧的篾丝,开始在他灵巧无比的手指引导下,缠绕、穿插、勾连。动作起初有些凝滞,但仅仅几个起伏之后,那份沉潜了几十年的技艺便奔涌流淌。古老而简洁的回形纹路,在柔和的光线下悄然诞生。
顾安看得痴了。老弟顾峰更是看得呆了,连呼吸都放轻了。这不是简单的竹编,这是一位固执的父亲在用他最熟悉、最敬畏的方式,向小儿子带来的新事物低头、致敬、并试图将其融入自己的世界!
“安子,”顾沛的声音响起,低沉依旧,却少了那份磐石般的坚硬,“去,把那个小磨盘底下压着的藤皮拿来,要韧的,泡软的那几根。”
顾安猛地回过神:“诶!好嘞爹!”他清脆地应着,转身就朝屋里冲。经过老弟顾峰身边时,他飞快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语了一句:“干得漂亮,老弟!” 然后像个小炮弹一样消失在黑暗里。顾峰听到兄长的话,愣了一下,随即一股巨大的暖流和自豪感涌上心头,腰板挺得更直了,眼神灼灼地盯着父亲的手。
顾安很快拿着藤皮跑回。顾沛接过,开始用藤条在竹篾骨架之间穿梭、缠绕、加固。深棕与浅黄交织,古朴而温暖。顾安在一旁看着,心中感慨万千。父亲的手艺,配上弟弟带来的稳定清洁的能源,这才是真正的出路啊!
终于,顾沛停下了所有动作。他将那盏尚未完全包裹好的灯,轻轻拿起,稳稳地放回到地面的微光中心。
一件融合了古老技艺与现代科技的器物诞生了。竹篾的回纹骨架,古朴简洁;温润的藤条如同坚韧的筋络;中心的太阳能灯稳定地散发着柔和洁净的光。骨架已成,藤皮缠绕的部分散发着温暖的手工感。
“成了。”顾沛的声音清晰地穿透雨幕。
这两个字,让顾安小小的心脏激动得微微发抖。老弟顾峰更是忍不住握紧了拳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激动和骄傲。
顾沛长久地凝视着自己的作品,眼神复杂,但那份审视中,多了一丝如释重负后的平静,以及一丝微弱的、对小儿子这份“心意”的接纳。
顾峰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变调:“爹!成了!真成了!明天!明天我就把板子装上!大海叔,有田伯,你们看着!” 他迫不及待地看向两位村领导。
顾有田欣慰地点头。顾大海则直接蹲下,带着工程师的严谨检查了藤皮缠绕的节点和灯的稳固性,用力点点头:“老沛,这手艺活了!配上峰子的机器,稳当!是条路子!明天!就在这院子里,咱们把板子架上!我看着!”
人群沸腾了!议论声充满了惊奇、赞叹和对未来的热切期待。大家的目光在新生的竹藤灯和满脸兴奋的少年顾峰之间移动。
顾安站在老弟顾峰身边,看着父亲小心翼翼地捧起那盏融合了新旧光芒的半成品灯(藤皮尚未缠完,但骨架已定型),走向堂屋深处的黑暗。那摇曳前行的灯光,如同捧着一颗温暖跳动的心脏,坚定地走向未来。
顾大海洪亮的声音响起:“都听见了?!明天一早,能动的都过来搭把手!咱们给老沛家,也给咱青山坳,把这‘太阳灶’架上屋顶!”
顾安看着兴奋的村民,看着扛起责任的顾大海,看着激动得手舞足蹈、比划着安装方案的老弟顾峰。最后,他的目光落回父亲消失的堂屋门口,又落回那片散落篾丝的空地。他小小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复杂、远超年龄的笑容,混合着重生者的欣慰、兄长对弟弟成长的骄傲,以及对未来的无限希望。
老弟顾峰一把搂住顾安的肩膀,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情和一点后怕的兴奋,声音在风雨渐歇的嘈杂中格外响亮:“哥!你看!我就说能行吧!明天咱家屋里也能亮堂堂了!”
顾安笑着,用力点点头,看向老弟那张洋溢着青春和干劲的脸庞。这一次,有老弟在前面冲,他在后面托着,或许真的能改变些什么了。小院里的光,终究穿透了风雨,也穿透了时光的壁垒,将古老的村庄、一颗重生的灵魂和一个充满希望的少年,一同照亮。